走下来却发现茶楼大厅熙熙攘攘,小二解释道是抓着了贼,正逼问得紧呢,梦薇只作不见,却无意瞥见是暖翠,被个客人扯着说她偷拿了钱,一百两的银票好大一张,梦薇隐约见她袖中确实藏了一张东西,哎,没想到她竟沦落到这地步,心肠一软,取了银票递给那客人:“你跟她一个哑巴计较什么,当是给我一个面子。”
暖翠一看是她,脸上俱是喜色,只顾冲上前来巴巴地掏出袖子中的东西要给她看。难道那竟不是那赃银么?梦薇只等她到前来,哪里想到暖翠目光一沉,忽然又将那东西揉成一团往嘴里塞,失了银票的客人又来了气,不顾及她是个女哑巴就动起拳脚来:“诺诺,这便是罪证,叫你偷了老子的钱不吐出来,真是天生该打的。”
入了冬,名酒随着和硕王爷入京的同时,暖翠也带着石昭璧乘船离开,其时好客的船家拿出陈酿招待客人,舟上便有人提起桂郡名酒的传说,暖翠只作苦笑。
外人都以为石家酒庄的秘方来自石家祖先数百年前的偶得,哪里想到那其实是石家与酒神早年的一个秘约,虽然这鬼神之论有些荒谬,但石家族内却深信但凡时运不济或酿制不出美酒,只要向漓水神贡献一名石家女子便可保酒业昌盛。
所以,少夫人清如不过是作为石家的媳妇而被设了“与外人有染”的圈套,刚好成了这个秘约的牺牲品。
所以当皇宫撤下了石家酒庄的三分之一贡酒名单而酒庄生意又不济事,石老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替昭璧续弦而让继任的新夫人去做这个牺牲品。
暖翠亲眼看见少夫人被装进猪笼浸死,亲眼看见在竹江码头登船准备去赶考的苏公子来救夫人叫着这还有王法吗却被族人打得半死,然而口不能言——她本不是哑巴,却早在觉察了这一惊人内幕之时被石老夫人指使人毒哑。
但好在老夫人认为她一个哑巴再生不出什么意外,过后又还了她自由。
其时石昭璧正在外置办原料,并不了解真相,回来后族人也口径一致说少夫人落水致死。于是她尽心学字,并非是想博得他多一眼的眷待,而只是想有朝一日能将那些真相悉数告知。
但她也知道若他知道真相,定会陷入未能保护妻子性命的的痛苦,所以她迟迟没有告诉他,直到老夫人又起了心要选取新的牺牲品时,她才在决定新夫人人选前的那个夜晚潜入了他的卧房,将真相悉数告知。
她虽哑,却看得出昭璧待梦薇是真心,而莫名的,她也同样打心底喜欢与清如有着相似面容的梦薇。
所以,这一次。
她代她死。
但哪里想到因此错怪了石昭璧的梦薇会偷拿了离枝酿的秘方交予毛家,未来得及投出牺牲向漓水神祷告准备反击,石家就已经被各方压力拖垮。
而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反而认为是种解脱的昭璧满心欢喜去寻梦薇时,却被告知原来自己不过是被利用报复的一颗棋子。
——她这个哑巴,终于又见证了一场离殇。
那日得到消息知道梦薇在茶楼时她本是要将写明真相的纸条交给她,希望她能从心底原谅昭璧,哪里想到竟看见梦薇微微隆起的腹部。
便狠狠地将那团真相揉了,塞进嘴里,任那失了银票以为是她偷去的少爷拳打脚踢也没有再张开口。
——梦薇有她此时的喜庆丰盛,犯不着再为过去而寻不着来路。
但闻“噗通”一声,将暖翠的思绪生生扯回,船舷处闪过一抹蓝,似有人落了水,暖翠只顾咿呀大喊,本还痴傻吃着酒的昭璧也忽然眼冒精光,要跳下去救人,船家却淡淡一笑:“客人坐下吧,那不过是我那鬼灵精的女儿莲笙瞧见了锦鲤,要亲自去捉了来给大家佐酒呢。”然而昭璧却不听,仍要跳下去,只见个蓝色影子在甲板轻盈跃起,一手提了锦鲤,一手攥住他,“嘿,看你长得这般模样也不似傻子,怎么听我爹说了还硬要往下跳啊?”
一旁的暖翠却怔了怔,旋即就落下泪来。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傻子。
那是乾隆年间的事了。
正是初夏,舱外水雾蒙蒙,张府二少爷逸凉吩咐船家泊在竹江码头,见数团翡玉翠色与樱桃绛红在波光潋滟中摇曳不定。
此时暮色四合,逸凉身边的仆从羽淹见张府在桂林的管事现时还未前来便暗生怨言,谁都知这张府二少爷乃姨太太所生,以前尚有老爷关怀宠溺而今老爷辞世,大太太掌权便借口二少爷秋闱考试需静心修学,远远地将他支使到这不通人烟的蛮荒之地,想必那管事也是个拍须溜马、见风使舵之人,明知二少爷不得势便也拿捏起架子,现在人生地不熟,行不得,退不得,但抱怨归抱怨,抬眼见二少爷自己欢喜此处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做下人也守本分,小心扶了主人下船,在一处水月寺中借宿一晚。
进得宿处,但见漓水沟通此寺后莲池,新绿殷红一片浩荡,游人香客如织,才知这寺**奉水月观音一座,主男女姻缘,因其灵验,香火不断,每月但逢初一、十五,更有不少公子小姐慕名前来,是为自己求一段好姻缘。
张逸凉初来乍到,却也顾盼可喜,他在高墙内卷轴上看多了才子佳人、狐媚精怪,却未能身临,这回既然错有错着,不好好游览一番岂不可惜?再不管被人冷放一旁的处境,打着扇子乱踱,在精舍吃了碗素面,不多时便是冰轮绽银辉,见众人围在一影壁前笔走龙蛇,立时技痒,却听小沙弥说道那是桂林名士风流的月会,旁人是进去不得的,和硕亲王经常微服出游,所以士子们大多希冀才华被王爷看中,飞文染翰越发卖力,逸凉无心去听,不过是想借物咏怀,不知怎么就牵扯上这些世俗东西,正待离开,忽见远处亭廊飘过一抹青色霞影。
那亭廊就在自己的船近处,再一细看,确实有着蓝裤藕衫的女子,露着青葱小腿划拨江水,不似闺中小姐娇羞,见到他并不避让,依然我行我素。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凉宵总泪零。”吟完上阙他踌躇满志,正要再吟下去忽然听见那女子低低咳嗽了一声,摇头道:“你这人也不厚道,别人的东西怎么好借来辜负了这番美景呢?”说着站起身来对他朗朗诵道,“‘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对是不对?”
张逸凉当下便微微有些错愕,没想到这乡野之间遇见的女子竟知道纳兰容若的《采桑子》,她仿佛也猜到他此时所想,银铃般的笑起来:“我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乃这漓水之中有着千年道行的莲魅,莲笙,怎么可能不知道世间存有这么一首词呢?”
桂林东临南海,也是湘水、漓水交汇之地,有千年莲荷生长,便在这样的月夜,她遇见他慧目流星,风姿绰约,便倾身相顾,与他演绎一段至美爱情。
张逸凉看着她双眸生辉,心底便无端泛起古旧传奇的种种情节,却见她又忽然掩面轻笑:“哈哈,我不过是逗你玩呢,那些词句传诵甚广,月会上公子少爷们时常吟诵,我在这片行走,哪里有不背个一两句的?实话和你说吧,我才不是什么千年莲魅,而是船家的女儿,名唤莲笙。”
其时有人提着灯笼走上前来,说公子不早了请到岸上安歇吧,抬眼一瞧,原来是船家老爹与羽淹。
一恍惚,清风拂过,乱筛月影,却不见她。
他心里焦灼,忙拉扯过船家盘问,船家老爹慌神,随即失笑:“我哪里有什么女儿名唤莲笙?公子怕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此处莲池有千百年光景,收容了无数精魅,公子不如早上岸去安歇吧,此处不宜久留啊。” 落音处勾起长长叹息,在月夜下尤显可怖。
莲荷簌簌摇曳,张逸凉眼前依稀望见对面岸上莲笙的静婉身影。
她对他嫣然回眸,继而不见。
那一日,不过是酷暑更难耐了一些。
张家管事终于款款前来,嘴里说着二少爷多担待之词,脸上却毫无自责之色,羽淹看他神色紧张已觉察出不祥,到底是没有说出口,跟着下人给少爷布置房间去,而张逸凉则心心念念着那女子莲笙,寻了借口要等他安排妥帖才过去。
任何人都不记得那大火是如何引上由外地来桂林的画舫,只有人语焉不详地提起那时仿佛看见管事鬼鬼祟祟从船上跑了下来。
那火焰掀着翅,一路舔舐着画梁,眼看着就要扑到张逸凉跟前来,却见莲笙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将他扶起,唯见那如墨青丝缭乱,与炽热火焰低语呢喃,他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待她一把将他推出火海方才想起她也身处危险之中,然而至美容颜下她轻轻地冲他说了一句话,而他就甘心地再没有思量她的安危,沉沉地伏在地板上昏睡过去。
三个月后张逸凉于秋闱中夺魁已是后话,更有和硕亲王爱其文采风流,在一年后将郡主薇格格下嫁,张府得知消息后顿时在十里漓水上张灯结彩,迎接二少爷与郡主回府。
雨水来得急且密,众人不敢再行,任彩舫飘于漓水之上,薇格格想起一年前与阿玛微服偶经此地,也是这样的时节里救下从大火中逃出生天的张逸凉,阿玛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他果真不负众望位列金榜之首,才有了这段姻缘天定,忙不迭吩咐就在这歇歇吧,本宫也好去敬枝香还愿。
张管事早早在下迎接,说小人恭候格格额驸,羽淹看着他这副讨好模样心中已是大为不爽,遥想一年前那一场无名大火没准就是这无耻小人受大太太意放的,但苦于没有证据而主子又天生良善不想与大太太闹得太僵才作罢,扶了主子下来想迟早你张管事也脱不了干系却遇见往日撑渡的船家老爹拿了祭品在漓水边哀啕,心里怕他冲撞了郡主好心地提醒:“哎呀呀,老爹,如今郡主与额驸大驾在此,你怎好在这煞风景?我看啊,以后也脱不离将这里圈起来,哪里有在江边祭奠亡人的?”
拉扯间却听他口唤莲笙,嘴里开开阖阖,“都怪爹爹,如果当初我不阻挡你与那富家公子,说些你们不相配的话,你怎么会傻傻地跑进那火海中……”老爹的眼里已是痴钝,没来由地招来郡主厌恶,张逸凉也微微皱眉,示意羽淹赶紧将他打发走,而后进了寺,正颜敛衽,与妻子虔诚地拜了水月观音庄严宝相,谢她赐了自己一段上好姻缘。
而后月出于岫,似玉盘,寒光泠泠,莲荷争放,如众星捧月般盛着那一轮皓月,方丈早将素斋水酒备好,张逸凉携了郡主在后花园中赏月,听着雨滴若有若无渗在廊下空旷的声响,脑海里突然闪过些许片段,怔怔地有些恍恍然,郡主在旁无心道,若阿玛在此,定要说这盛景之地有妖魅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