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康辛说只需半个月,言成霖却是在华阳洞待了半年之后,才决定下山。他倒也不是留恋山景绝佳,山居不仅寂寞,饮食也极其简单。华阳观中固然有吃不完的山珍,却难沾到些许葷腥。他是要在本门功夫初窥堂奥之后再走,即便遇上如额音和布这类高手,也能应付裕如了。临行打点行囊,才知竟是身无分文。与言洪山离开绿柳山庄时行囊颇丰,但金银衣服都是言洪山拿着,闯孟津县衙行剌塔尔齐时,行囊都放在客栈里。现在尚不知言洪山的生死,从当时的情况看,只怕是凶多吉少,行囊或许还留在客栈里。这都是推测,出门不能没有盘缠,师父必竟不会点石成金,要钱还得先找华阳观的观主通融。华阳观的观主道号叫知非,五十多岁年纪,虽非康辛门人,却是他收来的。
所谓知“非”,是因为平时“非”事太多,取名“知非”,也是决心改过的意思。他只与寻常观主那样,会一些极粗浅的武功。与一个本家侄子——十五、六岁的少年做着日常琐事。华阳观只得数畦菜蔬,几亩薄田,香火又不盛,故此日子过得极其清苦。言成霖讨得几钱散碎银子,也只能在路边茅寮买碗茶吃,或备些大饼权作路粮。身上衣衫疏于换洗,也已破旧不堪。就这般模样去见飞凤阁主,还真有的不好意思。飞凤阁在江州附近,他决定走孟津下洛阳,再从洛阳到襄阳,见过孟姣姣后再去江州。首走孟津,他是想探探言洪山的下落,顺便去客栈看看,行囊还在不在客栈。经襄阳再去江州,是因为言成霖没有去过飞凤阁,先见孟姣姣,想从孟姣姣那里问明去飞凤阁的路径,或者孟姣姣与他同行也说不定。想到孟姣姣,心房仿佛开启了一扇门,一扇通向别径的门,那里鲜花绽放,蛱蝶纷飞——一个柔情和别绪的集散地。
康辛把言成霖送到华阳观外的官道上,见言成霖玉龙剑已失,空余剑匣,便把自己的随身佩剑给了言成霖。言成霖抽出看时,却无剑光射目寒气沁肤,只比寻常铁条圆润些。剑身靠剑柄处镌着两个字,是古甲骨文,已汙漫不清。言成霖接过剑,谢过师父,忽对康辛说:“徒儿不便直呼师父名讳,师父何不起一道号?”
康辛问道:“只怕徒儿已给为师想好了吧?什么道号?”
言成霖说道:“华阳洞在华山五云峰下,师父叫五云真人如何?”
康辛笑道:“这道号也还不差,你自己呢?有没有大号?”
言成霖说道:“徒弟不事农桑,不事商贾,读书不入仕,学武不上疆场,闲人一个。徒弟不能僭越师父,叫四海闲人如何?”
康辛笑道:“好一个不事农桑不事商贾,却伸手向谁要银子化?一路走好,你若有事,我便不得清静了!”
春二三月,山景如画,杂花带笑,新绿染衣。言成霖走了两天,到了孟津。他先不去客栈,却去县衙察看。此时汴、洛地区早已为蒙古占领,塔尔齐的大军已离开了孟津南移,但县衙却还未有人视事。言成霖推门进衙,竟是空无一人。院中长着一簇簇的杂草,当年与额音和布争斗的地方,也是桌是桌椅是椅的放着,甚至连醒木都放在桌上。言成霖在衙内转了一圈,又到院墙外看看。尽管时过境迁,当时自己跌落和藏身的地方倒还记得,却不知言洪山倒底如何,是死是活,找不到一个人问询。
言成霖去客栈时,已是申末酉初。刚进客栈,小二迎了上来,习惯成自然的问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言成霖笑道:“小二哥不认识我了吗?”
小二细细打量了言成霖,笑道:“哟,是客官您也?记得您老来过,有半年了吧?房间还给您老留着,我这就给你领路!”
言成霖听了小二的话,问道:“我要的房间一直空着的吗?没给别的客人住?”
小二说道:“就是。待会儿我舅和你细说。”说了两句,小二扯着嗓子叫道,“舅,乾字第一号客官来了!”
小二领着言成霖走进客房时,老板——小二的舅舅也跟着走进客房,手里拿着言成霖和言洪山的行囊。老板对言成霖说道:“真的是客官您回来了。记得还有一位呢?当时怎的没有住店,隔半年多了才回来?”
言成霖随口说道:“当时有急事去了洛阳,事办完了,我那同伴又生了病,还在洛阳待着,我是来取行囊的。”
老板说道:“原来如此,你的行囊在此,你的驴也拴在槽上喂了半年了。不满客官说,你的行囊放在小店,老汉我见你走了不来,也曾偷着检点过,竟有好几十两金子。客官你不来,老汉我倒担了半年心事。万一给人偷了抢了的,我赔得起吗?客官你自己看过,老汉小本经营,诚实待人,可不敢欺心。”
言成霖接过行囊,打开看时,见五两一锭的金子尚有十锭,还有一些散碎银子,真正是满心高兴。他一高兴,便喜欢赏人。他拿出两锭金子递给老板,说道:“难得老丈还我行囊,这两锭金子你给留着,以作养老之费。”
老板推辞道:“这个如何使得?”
言成霖说道:“有何使不得?”边说边强放在老板手里,又取了一锭递给小二,说,“难为小二给我喂了半年驴,拿去吧,足可以讨房媳妇成个家了。”
小二伸手接过,笑道:“小人还没见过这么大金元宝,不会是假的吧?”
老板骂道:“胡唚什么?还不谢过相公?”
言成霖见老板和小二收了金子,笑问道:“若是昧了我的行囊,可知有什么结果?”
老板说道:“不知道。莫非你还会杀了我?”
言成霖笑笑,说道:“虽不会杀了你,至少也得把你的店翻得底朝天。”
一句话说得老板和小二后怕不已,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做人不可欺心,做人不可欺心。”
言成霖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在华阳洞半年,真个是嘴里淡出乌来,却也是环境所逼,不得不尔。如今囊中丰饶,先浑身拾掇整齐,依然是一副贵介公子模样。晚饭不消说是多点了几个菜,慰劳慰劳受了半年委屈的肚子了。
言成霖因身有要事,第二天便取道洛阳。因有毛驴代步,走得倒也笃笃悠悠。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小镇。镇头路标上写得明白,镇名姚铺。名为小镇,不如说是小村,只得百十户人家,因在官道旁边,开得有客栈酒家,供往来行人歇脚打尖。此时已近午时,言成霖走得口渴,又有点肚饥,看到酒旗斜飘,便打算买点酒饭充饥。刚进镇口,听得有兵刃撞击之声,却见前面百十步远几间茅寮前正有人厮杀。待走近了些定睛细看,却是桐柏三英唐文勇、周吉、李铁头和黄河帮的葛龙、葛虎、葛豹三兄弟正打得不可开交。
桐柏三英曾两到绿柳山庄,去年端午各路英雄前往绿柳山庄夺取三宝时,桐柏三英曾帮着言成霖引导接待。当时,葛家三兄弟也曾到庄,并曾越过绳桥,踞坐在二堂之上。因为葛龙曾明言降了蒙古,去绿柳山庄也是为蒙古国夺宝,在言成霖的心里,便倾向于桐柏三英。葛家三兄弟又称黄河三鬼,眼见着“三英”与“三鬼”争斗,三英已居于下风。
唐文勇斗葛龙,唐文勇的兵器是一对判官笔,葛龙是一对弯刀。两人同是短兵,攻击距离短,而近身搏斗讲究的是快和险,互相递招,招招狠,招招险。唐文勇的功力与葛龙相差不大,葛龙的轻功好于唐文勇,进退趋避,步法灵动。唐文勇长于打穴,但葛龙的胸腹部要穴封得甚是严密,唐文能的判官笔竟递不进去。相持中,葛龙占了七成攻势,唐文勇勉强还能进招,再斗下去,唐文勇支持不了二十招。
周吉和葛虎相斗,周吉的兵刃是铁骨霸王扇,葛虎用的是分水蛾眉剌,也都是短兵刃。铁骨霸王扇合起来可打穴,张开可作短刀,但遇上蛾眉剌算是遇上了克星。蛾眉剌没有砸、砍之类招数,它只有一种招式:剌!近身搏斗,或靠或缠,蛾眉剌能从任何方向剌来,周吉的一把铁骨霸王扇真是防不胜防,何况葛虎的功力原本便要胜周吉一筹。待言成霖到时,周吉的左腿上已着了一下,鲜血已把裤管染红。
李铁头和葛豹两人却都是用的重兵器,李铁头使双鎚,葛豹使铁桨,乒乒乓乓,硬接硬架。葛豹的功夫显然要胜李铁头一筹,一把桨横扫直击,一招紧一招。李铁头挥鎚招架,嘴里还“呀”、“嘿”、“他奶奶的”、“好利害”的吆喝。李铁头已落下风,眼见也支持不了几招。
言成霖因两边都认识,不知相斗的原因,不好插手相帮,说道:“诸位何事相斗?可否看在下薄面,暂且罢斗如何?”
双方正斗得紧,拆招进招,须臾缓不得,竟没有人后退。唐文勇百忙中看了言成霖一眼,就这样略一走神,竟迭遇险招,连连后退,勉强避过。言成霖见没人理睬,又说了一遍:“诸位看在下薄面,暂且罢斗如何?”
说这两句话,言成霖用上了上乘气功。这种气功类似于狮子吼功,气劲裹着语音在听者的耳中炸响,功力弱的经不住一震之威,或兵器跌落,或在一个愣怔之间失去意识。
相斗的六人只觉耳膜一震,手臂发软,唐文勇、葛龙、周吉、葛虎四人兵器并未跌落,李铁头和葛豹因是重兵器,皆失手跌落地下。众人未受内伤,这也是言成霖并未用了全力的缘故。先是唐文勇向后跃出,葛龙罢斗。李铁头和葛豹一怔之后双方后退。周吉后退时因腿受了伤,未能退出圈外。换句话说,还在葛虎攻击距离之内。葛虎一怔之后,并未后退收招,右手蛾眉剌竟向周吉小腹扎去。
葛虎这一招名叫黄河三叠浪,一招三式,是蛾眉剌的利害招式。葛虎使到第一叠浪时周吉一步没有退到位,葛虎的第二叠浪又到,再退已来不及。眼见葛虎的蛾眉剌就要扎进周吉的小腹,言成霖用极快的身法,欺近前一把把周吉扯过。但葛虎仍没有收招,而是有意无意的将蛾眉剌一偏,第三叠浪上向着言成霖的大腿扎来。相距既近,葛虎进招又快,况且谁也想不到葛虎会向言成霖出手。但葛虎快言成霖更快,场中没有人能看清言成霖怎样出手的,只看到言成霖的右手大姆指和食指捏住了葛虎的蛾眉剌,葛虎撒手松开,向后连退三步,勉强拿桩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