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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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2)

文义听了,一下跌进了失望的深渊里。他知道,不是这些朋友不愿帮他,实在是他们帮不上忙——他们也只是普通的打工仔呀。可眼下咋个办呢?他猛然想起车站广场上那些滞留的人群。一时,这个一向自信的青年,也被冥冥之中无法把握的命运给弄得心灰意冷了。他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得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睛却瞪得反常——仿佛突然面临不期而至的危险而呈现出的惊讶和恐慌,又有些无奈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住在福阳他们那里,吃着他们从食堂给他打来的粗糙的饭菜,和柱儿合伙挤一个床铺。他们上班去后,他就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无聊地望着屋顶。宿舍肮脏,被盖散发着一种汗酸和霉味,七零八杂的东西凌乱地甩着。他也没心思去帮朋友们整理整理,一种漂泊无依的游子感觉强烈地攫住了他的心灵。他这才知道,不管他有多么强健的体魄,多么聪明的智慧,多么坚强的决心,然而他仰慕已久的城市,并没有给他准备好馅饼。他好像一下子成了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难以找到依托的地方。他觉得不能老是这样成为朋友们的累赘,可是,不依靠他们又依靠谁呢?他在这个城市可是举目无亲呀!

这天下班回来,福阳、四喜和柱儿,脸上都挂上了欣喜之色。

文义从床上立即坐了起来。

果然,福阳一把拉住他说:“我们托人给你找到职业了!”

文义几乎是高声叫了起来:“真的?”

福阳说:“只是不太好。”

文义说:“走到了这一步,我还能挑肥拣瘦?能有个地方解决吃饭的问题就行。”

福阳说:“吃饭不成问题!”末了又说,“工资还挺高的。”

文义忙问:“干啥?”

福阳说:“是我们一个老乡在菠林山开的食品厂,你去那里加工食品。”

文义听了,急忙拿过自己的行李,说:“走吧!”

福阳急忙按住文义的行李,说:“忙啥!吃了饭我送你。”

文义只好留了下来。此时,几天来一直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他终于找到了工作了,终于可以在这个城市扎根了,他这个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终于被吸附到城市的摩天大厦中了。菠林山食品厂,听这名字就挺有诗意的。他现在虽然还想象不出这个厂的模样,但他相信一定是一座花园式的,干净、堂皇的现代化工厂。想到这里,年轻人好幻想的天性又勃发了。是的,只要有了生根的地方,他就一定要在这个城市开花、结果,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

吃过午饭,福阳请了半天假,带文义去菠林山打工的食品厂。

他们转了两次公共汽车,来到了郊外。迎面,他们看见了一座隆起的山丘,山丘从下至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窝棚似的建筑,阳光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建筑物上轻轻地闪耀着。远远看去,山丘周围,全被一团团的彩云笼罩了起来。

福阳指了指山丘,说:“就是这!”

文义看了看那些低矮的窝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福阳反问:“就在这?”

福阳点了点头,一边领着文义往山上走,一边告诫文义说:“文义,到了那儿,不管看见啥,都不要多言多语。”

文义还是不明白,问:“咋回事?”

福阳说:“这儿是三无人员聚居的地方,啥人啥事都有。”

“啥叫三无人员?”文义又问。

福阳回答:“就是没有合法证件,没有正当职业,没有合法住所的人。”

文义听了,心里明白了一点,站住了,对福阳说:“这么说,他们都没正当职业?”他的本意是想说:“这个食品厂是非法的?”可话到嘴边,没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福阳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说:“文义,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管它非法、合法,找个工作干着要紧。”又说:“别看不合法,来钱却比合法的快。这个老乡姓陈,小名叫二狗子,大字不识一个。几年前扒火车来到康平市,没法生活,就从东区市场拉菜到西区市场卖,居然赚了点小钱。后来就到这菠林山搭起一个窝棚,开了美味食品厂。没几年就大发了,昨年承包了市里一家鼎鼎有名的大公司的餐厅,当起了真正的老板。现在可不得了,光保镖就有五六个。”

文义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福阳讲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迹!可他还是有些不相信,问福阳:“那他还要这个食品厂干啥?”

福阳神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们已爬上山丘。走近了,才看清这些东倒西歪的棚屋,只是用竹子、木杆、铁皮、油毡等简易的建筑材料随意拼凑起来的。在他们行走的类似乡间机耕道似的土路旁,几根楠竹顶端,草草地捆绑着一堆蛛网式的电线,伸向四面八方。

他们在棚屋间狭窄的泥地上穿行着,七弯八绕,来到了一个露天垃圾堆前,垃圾堆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苍蝇在上面肆无忌惮地放声鸣唱。距垃圾堆不远,耸立着一座泥墙油毡顶的建筑。福阳指了指那建筑说:“到了!”

文义现在已不像刚才那样惊讶了,他走到棚屋门口看了看,门边果然有“美味食品加工厂”几个字。门的两边,还有一副褪色的对联:“八方财宝进门庭,四面贵人相照应”,横批是:“吉星高照”。

福阳又走近他的身边,再一次小心地叮嘱道:“一定要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此时,文义的心又一次从希望的峰巅跌了下来。他苦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笑。可是他还是认真地朝朋友点了点头,接着走进了棚屋。

他们刚走进去,就被里面的气味和肮脏给弄得要呕吐。屋里的水泥地面上,污水横流,苍蝇四处飞舞,不时撞着人的脸,屋顶和屋角挂满蛛网和尘埃。屋子左边,支着一口大铁锅,锅底下炭火熊熊,锅里熔化着沥青。屋子右边,摆着几口卤汁盆,盆边有几瓶早已禁止使用的“皇牌”橙黄粉色素,几个女工正在往卤出的鹅、鸭身上涂抹这些加了色素的卤汁。而另一边,几个男人赤裸着上身,在昏黄的电灯光线中屠鸭拔毛,褪光了毛的鸭、鹅,被随意地扔在污水中。看见这场面,文义猛地想起家乡宰杀肥猪的屠宰场。不,屠宰场也比这儿干净。最起码的,褪了毛的肥猪不会再被扔进污水中,也不会再被涂抹上对人体有害的“卤汁”。

文义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急忙用手捂住嘴,回头求救似的望着福阳。

福阳急忙伸出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忍住,然后走到一个拔鸭毛的汉子身边,问了句话,就带着福阳走进大屋侧边的一间小屋里。

一个肥头胖耳的中年男人,正在屋里津津有味地啃咬着一只卤鸭腿,腮帮子上浸满混合着黄色素的油光。

福阳面带微笑,低声地对那人说:“邓老板,这是新伙计,陈老板对你说没有?”

被唤作邓老板的男人停止了撕咬鸭腿,打量了文义一眼,用了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来了?陈老板中午留了话,来了就干活。说好了,来这里干活,第一个月的工资是要做押金的!”

文义不知为啥要扣押金,不解地看了看福阳。福阳轻轻捅了他一下,又是眨眼又是点头。

文义急忙对邓老板说:“行!”

邓老板又乜斜了文义一眼,说:“可要听话!”

文义说:“是!”

邓老板突然话锋一转,厉声问:“听哪个的话,知道不知道?”

文义愣了一下,没立即回答上来。福阳急忙替文义回答了:“在这里,当然是听邓老板的话!”

邓老板满意了,大言不惭地说:“对了!在这里老子就是皇帝爷!陈老板又是我的皇帝爷!惹恼了陈老板,可不是好玩的!”

文义现在明白了,这个姓邓的只是一个小老板,或者说,只是这个伪劣食品加工厂的一个工头。可既在矮檐下,只好低头,于是回答说:“我知道!”

邓老板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好,把东西放下,干活去吧!”说完,扔下手中的鸭腿,将文义带进另一间大屋里。屋里光线更暗,文义看见顺墙一溜胡乱地用木头绑着几张床,有一张床上没有被子,文义就把自己简单的行囊扔在上面。

安顿好了文义,福阳告辞要走,文义又恋恋不舍地把他送出去。福阳又安慰、告诫了文义一遍,匆匆下山去了。

文义望着福阳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一下感到自己是那样孤单,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着,四处都是浮云。一切理想、宏图,都离他远去了。他现在才是回到了现实的土地上。面对这五彩缤纷、变化莫测的生活的万花筒,他只有认命了。

南国的天气变化很快,刚才这些各种各样的窝棚还被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可这会儿天空却有了乌云。阳光刚刚收敛起自己的锋芒,雨点就来势凶猛、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击打在油毡屋顶上“砰砰”直响。可一会儿,雨过天晴,又是明亮的阳光。天上亮起了一道彩虹,彩虹以深蓝色的天穹为前景,向这座山丘上歪歪倒倒的丑陋的棚屋、肮脏的垃圾,撒下了格外美丽的七色光辉。

文义看了一会,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像是给自己鼓气似的,接着转过身,走进工棚。他不知自己该干些啥,想了想,就毅然卷起衣袖,走到屠鸭和褪毛的男人身边,拔起鸭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