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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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1)

文富和玉秀走后不久,佘家湾村家家户户挂在墙头的广播匣子,就响了起来。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放了一首叫《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最后才响起了一个不同于往日毛开国的声音——这声音干脆有力:“村民同志们请注意,村民同志们请注意,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现在播送一个通知。吃过早饭,在村小学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在村小学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听见这声音,消息灵通的人一下就知道了是新任支书龙万春在行使支书的权力了。不知道的人愣了一阵后,就向已经知道的人打听,也很快明白了。只是,大家都不明白要开啥会。不过这不要紧,眼下活儿不紧,除了扯扯田里的稗草也没别的事干。庄稼人听到喊声,吃过早饭,也就非常听话地赶往村小学去了。

因为活儿松,这天上午的会,中明老汉和文忠都去了。

他们走到村小学,操场里已经东一伙、西一伙地坐满了人。开这样全村的村民大会,这些年已经不多。因此,人们凑在一起,就好像有开不完的玩笑和说不尽的闲话,“嗡嗡”的嘈杂声仿佛闹市。中明老汉父子俩人缘好,一走进会场,就有人对他们打招呼,让座。父子俩客气地谦让着,自己找了一块地方坐下。

中明老汉坐下后,才抬头看主席台。台上坐着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这些乡干部,新支书龙万春在台前招呼着开会的人。小伙子三十五六岁年纪,高高大大,一件衬衣扎在裤腰的牛皮带里,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台上还挂了一幅横标,风吹得纸“哗哗”作响。中明老汉不认得字,问了问旁边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回答:“‘一青二白’工程动员大会!”

中明老汉不懂,又问:“啥叫‘一青二白’工程?”

小伙子说:“我也不晓得,总又是啥新鲜花样嘛!”

中明老汉听了,就不再问,“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这时,毛开国走进了会场。这位前任支书的心里,肯定还被一种失落感控制着,他低着头,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也不朝别人看。他走到会场边,稍微朝两边瞅了瞅,瞅见了一个将头靠在膝盖上打盹的汉子旁边有一块空地方,就走过去,悄无声息地蹲了下来。

没想到,那汉子忽然抬起头,两眼像见了仇人一样,怒气冲冲地看着毛开国。

毛开国一看,也愣住了。这汉子正是昨天下午奚落、挖苦,向他扔稀泥和杂草的佘文兵。

毛开国的身上,立即像爬满了许多小虫子一样不舒服,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想站起来离开。可随即又蹲下了——他也不愿太丢一个男人的面子。

佘文兵似乎看出了毛开国的心思,立即说:“咋了,毛支书?要到主席台上去坐是不是?”

毛开国的脸一下涨红了,说:“我到哪儿坐,这你管不着!党的干部能上能下,有啥值得嘲笑、讽刺的?”

文兵冷笑了两声,故意装着不懂地问:“哦,你真下了?”

毛开国回答:“下没下也不关你的事。”

文兵又乜斜着眼问:“这么说,你不能凶了?”

毛开国说:“我凶啥了?”

文兵突然将一口痰,呸一声喷到毛开国脸上,势不两立地对毛开国大声说:“你害得老子没有人种,我和你是子孙仇!”

毛开国的身子哆嗦起来,黏稠的痰液随着面皮的痉挛,慢慢往下像蚯蚓一般蠕动着。他没来得及揩掉,就气愤地一把抓住了佘文兵的衣领,也怒不可遏地厉声问:“你干啥?干啥唾我的痰?”

佘文兵也反过手去,抓住了毛开国的衣领,叫道:“我就要唾!就要唾你这个老东西!”

听见吵闹声,人们纷纷回过了头,好奇地看着他们。文忠坐在离文兵不远处,这时站了起来,对文兵说:“文兵老弟,算了,让人是福!再说,计划生育也不是他兴的政策!”

文兵听了这话,扭过头对文忠说:“文忠,你还蒙在鼓里!告诉你,你们家没让他在鱼塘入股,他就把五保户佘天志老头弄给你们养。这是他有一次喝醉了酒亲口讲的,你说他有多坏?专整老实人!”

文忠听了,立即不吭声了。他猛地想起春季里那天去向毛开国要钱的晚上,毛开国对他说的那些话。又想起第二天去卖粮碰着文义回家取钱时说的一番话,如今果然得到了证实,心里就一下生起气来。接着,又想起家里卖掉的两千多斤黄澄澄的稻谷,就更恨起毛开国来。过了一会,也不由自主地冲毛开国说:“原来是这样!别说唾你一口,就是唾两口也是活该!”

文忠幸灾乐祸的话音刚落,中明老汉在他后面,举起烟袋,猛地朝他打来。

文忠猝不及防,回头一看,见是父亲,立即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中明老汉脸上挂着怒气,举着烟杆,气冲冲地指着文忠说:“你杂种还晓得趁火打劫呢!哼!老子啥时生了你这个现世报,啊?看着别人落井子,你还去下石?啊?!”

文忠的脸立刻羞得红了起来,可中明老汉仍余怒未消地骂着文忠。但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老汉是在指桑骂槐,故意让文兵听的:“你杂种充啥能干?人家在台上时,你咋不找人算账?还哈儿哈儿像狗似的,捧都捧不赢呢!生儿生女往上长,不积点德,下世也怕生不出人种!”

周围的人听了,都“哄”地发出一阵笑声。文兵听了,脸臊得像一块红布。他看了看中明老汉,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这时,主席台上的刘副乡长、陈民政、小吴和新任支书龙万春,也走了下来,严厉地批评了佘文兵。刘副乡长还表态要严肃处理这事,佘文兵才理屈词穷地松开了毛开国的衣领,气咻咻地坐下了。

人们平静下来以后,会议才正式开始。刘副乡长首先代表乡党委,宣读了关于龙万春任职和毛开国免职的文件。接着由包村干部陈民政讲话。陈民政脸色蜡黄,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拿着稿子,走到台前,看了大家一眼后说:“同志们,在还没有收割水稻以前,把大家请来,主要是传达县委、县政府提出的‘一青二白’工程……”

刚刚说到这里,台下的村民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人大声问:“啥‘一青二白’?”

立即有人笑道:“是不是菠菜煮豆腐——一青一白!”

陈民政说:“大家莫说笑话!‘一青二白’是县委、县政府在全县农村,实施的扶贫工程。青,就是种青麻;白,就是栽桑养蚕!县委说,要致富,栽桑树;要发财,种麻来!”

村民们这才明白,有人说:“哦,原来是这样!”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淡漠,仿佛陈民政说的,只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是接下来,陈民政却说到了具体的事。他对着稿子,大声宣布说:“县上要求:每家农户,至少要拿出一亩以上的好田好土,栽密植桑园。每人要拿出三分面积的好土,种青麻!”

这一下,会场马上活跃了,只听得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仿佛蜂群炸了窝,把陈民政的声音给淹没了。

龙万春见了,立即走到台前,大声吆喝道:“雅静!大家雅静!有话一个一个地说!”

招呼了半天,会场才安静了一些,于是有人大声问:“拿了这么多好田好土种那些东西,还种不种粮食了?”

接着又有人说:“边边角角都种上粮了,哪来的闲田闲地?”

陈民政听了,立即说:“我们知道哪家也没有闲田闲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所以县上要求,就是拔了地里的庄稼,也要完成栽桑种麻的任务。”

刚刚平静下来的会场又一下沸腾了。这次,人们高声喊叫了起来,喊声中还带着不满的情绪:

“说个屁!”

“这不是剜肉补疮的事吗?”

“谁知道种上青麻,卖不卖得到钱?”

连中明老汉听了陈民政的话,心里也吃了一惊。他眼前立即浮现出自己地里鲜活活的庄稼,如果要拔掉来种青麻、栽桑树,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

刘副乡长看了看闹哄哄的人群,沉下了脸,走到前面,发起脾气来,说:“吵啥?闹哄哄的像啥?这像开会的样子吗?简直是无政府主义嘛!”

看见乡长发了脾气,人们的吵闹声又小了下来。

陈民政这时丢开了稿子,尽量用了和蔼、亲切的声音对大家解释说:“乡亲们,我们知道大家的心思!大家都是种庄稼的,哪个不把庄稼当作宝贝疙瘩?再说,这养蚕、种麻大家又没干过,心里不踏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

群众说:“那当然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