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世经典白话小说精编:名贤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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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侯官县烈女歼仇 (1)

说话宋朝靖康年间,威武州侯官县,有个士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枢。生得风姿美好,才学超群。早年丧母,其父董梁秀才,复娶继母徐氏。董昌到十四岁上,父亲又一病去世。本来没甚大家事,薄薄有几亩田产,止堪供粥膏火。争奈徐氏贪食性懒,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虽以继母看待,心中却不和睦。徐氏只倚着晚娘名分,做出许多恶状。董昌无可奈何,远而敬之,一味苦功读书。却好服满,遇着岁考,去应童子试,便得领案入泮。那时豪家富室争来要他为婿。董昌自想是个穷儒,继母又不贤慧,富家女子,习成骄傲,倘或两不相下,争论是非,反为不美,为此都不肯就。只情愿觅诗礼人家为婚,方是门当户对。这也不在话下。

大凡初进学的秀才,广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课其文艺,申报宗师,这也是个旧例。其时侯官教谕姓彭,名祖寿,号古朋,乃是仙游人,虽则贡士出身,为人却是大雅。新生贽仪,听其厚薄,不肯分别超超上上等户,如钱粮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爱。其年彭教谕六十八岁,众新生道,已近古稀,各凑小分奉贺。彭教谕乘着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个故人来相访。此人是谁?覆姓申屠,名虔,别号退翁,长乐人氏。原是个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进,因累试不第,又见六贼乱政,百姓受苦,四方盗贼丛生,干戈侵扰,无有虚日。知得时事不可为,遂绝意取进,寄情山水,做个散人。与彭教谕通家相好,特来访问。相见已毕,就请登筵。申屠虔年纪又长,且是远客,遂坐了首席。佳宾贤主,杯觥酬酢,十分欢洽。

饮酒中间,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来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你道他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生下一儿一女,儿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丧,也不续娶,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天生得柳叶眉,樱桃口,粉捏就两颊桃花,云结成半弯新月;缕金裙下,步步生莲,红罗袖中,丝线带藕。且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没在粉黛丛中、胭脂队里。希尹一般也有才学,只是颖悟反不及妹子。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

然孟光虽有德行,却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无双,人间绝少。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一概不许,直要亲眼选个好对头,方许议婚。不道来访彭教谕,凑巧遇着款待众秀才,从中看中了董昌,为此讨他文字来看。他本来原是高才,眼中识宝,看见董昌才称其貌,欲将希光许嫁与他。当晚剪烛再酌,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又一声鸦鸣。彭教谕道:“黄昏时候,那有鸦鸣鹊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从来鹊噪非喜,鸦鸣不凶,凶吉事大,这禽鸟声音,何足计较。不揣口吟一对联,若这新秀才中,接口对出者,决定他年连中三元。”彭教谕点头应道:“如此极妙。”申屠虔即出一联道:

鹊噪鸦鸣,凶非凶,吉非吉;总不若岐山威凤,凤舞鸾翔。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独有董昌对道:

牛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却何如洛水灵龟,龟登龙扰。

众秀才一齐称快,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虽则称赏,细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实不祥。龟至于登,龙至于扰,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与希光果是一对,不信阴阳,不取谶语,便也不妨。若错过此姻缘,总然门当户对,龟鹤夫妻,决非双璧。便于席上请教谕作伐,成就两家之好。董昌听见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诗礼之家,满口应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个好婿,并不要纳聘下礼,只教选定吉日良时,竟来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钱不费,白白里应定了一房亲事,这场喜事,岂非从天降下。

当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归长乐,整备嫁女妆奁。那知儿子希尹,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乱,不思读书求进,情愿出居海上,捕鱼活计,做个烟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却向平之愿,自去效司马遨游,为此一凭儿子作主,毫不阻当。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择日迁移。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诗云:

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

往来潇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

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

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希尹看了赞道:“好诗,好诗!但我已弃去笔砚,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个侄女,年纪止长希光两岁,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平日与希光两相亲爱,胜如同胞,闻知出嫁,特来相送。至期,董秀才准备花花轿子,高灯鼓吹,唤起江船,至长乐迎娶。他家原临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传有口宝剑,挂在床上,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及至娶亲人已到,尚是取来观看,恋恋不舍。申屠虔见女儿心爱,即解来与他佩在腰间,说道:“你从来未出闺门,此去有百里之遥,可佩此压邪。”希光喜之不胜,即拜别登轿下舟。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希光下了船,作留别诗一首云: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岸鸣楸叶雨,江醉蓼花秋。

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闽州。

虽吟了此诗,舟中却无纸笔,不曾写出。到了郡中,离舟登轿,一路鼓乐喧天,迎至董家。教谕彭先生是大媒,纱帽圆领,来赴喜筵。新人进门,迎龙接宝,交拜天地祖宗,三党诸亲,一一见礼。独有继母徐氏,是个孤身,不好出来受礼。董秀才理合先行道达一声,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见识,竟不去致意,自成礼数。徐氏心中大是不悦,也不管外边事体,闭着房门,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饮至夜阑方散。申屠虔又入内房,与女儿说道:“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明日即归,收拾行装,去游天台雁宕,有兴时,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处,便留在彼,也未可知。为妇之道,你自晓得,谅不消我分付,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希光见父亲说要弃家远去,不觉愀然说道:“他乡虽好,终不如故里,爹爹还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儿女子所知。”道罢相别。董昌送客之后,进入洞房。一个女貌兼了郎才,一个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晓得撩云拨雨;申屠姐及笄之后,还未谙蝶浪蜂狂。这起头一宵之乐,真正占尽天下风流,抹倒人间夫妇。

到次早请徐氏拜见,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来。大抵嫡亲父母,自无嫌鄙。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多刻,虽则托病,也该再三去请。那董昌是个落拓人,说了有病,便就罢了,却像全然不作准他一般。徐氏心中一发痛恨,自此日逐寻事聒噪,捉鸡骂狗。申屠娘子,一来是新媳妇,二来是知书达礼的人,随他乱闹,只是和颜悦色,好言劝解,不与他一般见识。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结拜几个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遇着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针,重九登高,妆饰打扮,到处去摇摆。当日董梁在日,诸事凭他,手中活动,所以行人情,赶分子,及时及景的寻快活。轮到董昌当了家,件件自己主张,银钱不经他手,便没得使费,只得省缩。十姊妹中,请了几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远日疏,渐渐冷淡。过了几年,却不相往来,间或有个把极相厚的,隔几时走来望望。及至董昌毕婚之后,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却单单独自没瞅没睬,想着昔年热闹光景,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场。董昌颇是厌恶,只不好说得。

时光迅速,董昌成亲早又年馀,申屠娘子已是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儿。少年夫妇,头胎便生个儿子,爱如珍宝,惟徐氏转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寻事与董昌嚷闹,董昌避了出去。没对头相骂,气忿忿坐在房中。只见一个女人走将入来,举眼看时,不是别个,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尝言:“恩人相见,分外眼青。”徐氏一见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姐姐,亏你撇得下,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姚二妈道:“你还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脚痛了年馀,才医得好。因勉强走动了,还常常发作。近时方始痊愈,为此不能够来看你,莫怪,莫怪!”徐氏道:“原来如此,这却错怪你了。”取过椅儿请他坐下。

姚二妈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道:“昨日我孙儿周岁,特地送拿鸡团与你尝尝。”徐氏接来放过,说道:“好造化,又有孙儿周岁了。”又叹口气道:“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是儿孙满堂,夫妻安乐。像我这鳏寡孤独,冰清水冷,真是天悬地隔。”说还未了,两泪双垂。姚二妈道:“阿呀!我闻得董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现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董官人一朝发达,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老奶奶,还有甚不足意,自讨烦恼。”徐氏道:“不说不知,当初我进董家门来,昌官还只得三四岁,也亏我抚养成人。如今成人长大,不看我在眼里。就是做亲大礼,也不请我拜见。

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丢我在半边,全然不睬。不要说别样,就是饮食小事,他夫妻两口,大鱼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苋菜汤,勉强下饭。间或事忙,连这粗茶淡饭,常至缺少。真个是前人田地,后生世界,孤孀寡妇,好不苦恼!”言罢拍台拍凳,放声大哭。惊得申屠娘子,走将出来劝解,却也不知缘故。见姚二妈在坐,又偷忙叙话,问姓张姓李,与董官人家何亲何眷。姚二妈一头答应,两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世间乍有这般女子,若非天仙织女转世,定是月里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样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绝色,只怕他没福消受,到要折了寿算。”

这婆子方才惊讶,那知冤家凑巧,适当董昌从外直走进来。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正没处消豁,又见如此模样,不觉大怒,骂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门。你是何人,在我家说长道短,惹得不和睦。可知有你这歪老货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彆气,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成甚么规矩。”姚二妈也变色说道:“你做秀才的好不达道理,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却如何便破口骂人。我好意来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过,故此啼哭,与我甚么相干。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反说别人搬弄不睦。”董秀才听了,激得怒从心上起,骂道:“老贱人,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脸两个漏风巴掌。徐氏连忙来劝,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劝解姚二妈出门,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个不是,方得息了一场闹吵。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惯做宝山的喜虫儿。乘便卖些花朵,兑些金珠首饰,忙里偷闲,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一来疼痛,二来没趣,心中恼道:“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须寻个花头摆布他,方消得此恨。”一头走,一头想,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这婆子心里忽然拨动一个恶念,说:“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物?原来此人唤做方六一,家私巨万,谋干如神,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线索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