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世经典白话小说精编:名贤奇遇
847600000044

第44章 侯官县烈女歼仇 (2)

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及海洋大盗,出没彭湖,杀人劫财,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却又贩卖违禁货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体,无一不为。更兼还有一桩可恨之处,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不论高门富室,千方百计,去谋来奸宿。至于小家小户,略施微计,便占夺来家。奸淫得厌烦了,又卖与他人,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应,远近闻名,人人畏惧,是一个公行大盗,通天神棍。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也曾做过几遍牵头,赚了好些钱财,把他奉做家堂香火。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正想要寻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这个杀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满面撮起笑来,问道:“二妈,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气忿忿,骨笃了嘴,不言不语,莫非与那个合口嘴么?”这婆子正要与他计较,却好被他道着经脉,便扯到一个僻静处,把适来董秀才殴辱缘故,细细告诉一遍。方六一带着笑道:“如此说来,你却吃了亏哩。”姚二妈道:“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解劝,不曾十分吃亏。”方六一道:“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却有恁般贤慧老婆。”姚二妈道:“贤慧还是小事,只这标致人物,却是天下少的。”方六一惊道:“你且说他是如何模样?”姚二妈道:“那颜色美丽,令人一见销魂,自不消说。只这一种娉婷风韵,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县有恁般绝色,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

二妈,可有甚法儿,教我见他一面,也叫作眼见希奇物,寿年一千岁。”姚二妈笑道:“见他也没用,空自动了虚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收拾这娘子,供养在家,亲亲热热的受用,这便才是好汉。”方六一听罢,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谋人性命,夺人妻子,岂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气得,且到我家吃杯红酒,散一散怀抱罢。”姚二妈道:“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老身却失言也。”六一笑道:“你这婆子,也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乱叫。况他又是个秀才,须寻个大题目,方能扳得他倒。”遂附耳低言道:“这桩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种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与你商量后事。做得成时,不要说出了你的气,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这婆子听了,连声喝采道:“如此妙计,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归时即便布置起来,明日你早到我家来,再细细商议。”姚二妈应诺,各自分手。

且说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门到学中会文,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入来,取出两个柬帖递上。董昌看时,却是一个拜帖,一个礼帖,中写着:“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礼帖开具四羹四果,绉纱二端,白金五两,金扇四柄,玉章二方,松萝茶二瓶,金华酒四坛。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只道是送错了,方以为讶。外面三四个人,担礼捧盒,一齐送入,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身穿宽袖道袍,干鞋净袜,扩而充之,踱将进来。董昌不免降阶相迎,施礼看坐。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方六一这厮。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羡睦州豪杰方腊以妖术诱众,反于帮源洞,僭号建元。既与同姓,妄意认为一宗,取名方春,见腊后逢春之意,欲待相时行事,大有不轨之念。

当下坐定,董昌开言道:“小弟从不曾与台丈有交亲,为甚将此厚礼见赐,莫非有误?”方六一道:“春虽不才,同与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谓不是交亲。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庠序闻名,定然高攀仙桂,联捷龙门。自今相拜以后,即为故交,日后便好提拔。二则前日姚二妈闹宅,唐突先生,实为有罪。姚二妈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联,方春代为负荆,敢具此薄礼请罪,万祈海涵。”说未了,跪将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时小言,何足介意,这厚礼断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见弃小弟了。”董昌推让再四,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叫小厮连盒放下,起身作辞竟去。董昌年少智浅,见他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绝少盘盒进门,见此羹果银纱等物,件件适用,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即唤转使人,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打发去了。

申屠娘子问道:“适来何人,是何相知,却送如此厚礼?”董昌将名帖送与观看,说道:“此人从无一面,据他说,姚二妈是其姨娘,因前日费口一番,特来代他请罪;二则慕我文才,要结识做个相知,为此送这些儿礼物。”申屠娘子听了,摇首道:“此事来得蹊跷,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见知?”申屠娘子道:“当今世情,何人不趋炎附势,见兔放鹰,谁肯结交穷秀才。且又素不识面,骤致厚礼,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妈不过小言,又无深怨,此人即系两姨之子,也何消他来代为请罪,可疑者二。况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岂可轻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娘子忒过虑了,自来有意思的人,尝物色英雄于尘埃中,岂可以世情起见,一概抹杀好人。我看此人情辞诚笃,料无他意,不必疑心。”申屠娘子道:“我虽过虑,官人也休过信。”董昌道:“这个我自理会得。”到次日,也备几件礼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书文手卷诗扇之类。方六一尽都收了,留住便饭。董昌力辞,那里肯放,只得领情。名虽便饭,实则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劝,尽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妈又到董家陪小心,称不是,一笑释然。

自来读书人最好奉承,董昌见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认定是个好人,并无猜虑,日亲日近,竟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时馈礼请酒,自己也常来寻问董昌。他的念头,希冀撞见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这娘子无事不出中堂,再无由遇见。那姚二妈既捱身入门,也不时来攀谈闲话,卖些花朵,趋奉申屠娘子,博他欢喜。及至背后向着徐氏,却又冷言冷语的挑唆,徐氏一发痛恨儿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与董秀才往还数月,却没个机会下手害他。一日闻得泉州获了大伙海盗,那为头的浑名扳倒天,与方六一原是一党。六一知得这个消息,带了若干银子,星夜赶到泉州,寻相知衙役,到监门上用了些钱钞,进去探问。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觑,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我专为此而来,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众盗道:“初解到时,太爷因事忙,即下了狱,随后又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审问。”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学中,有个董秀才,久有异志,也结交四方豪杰,乘时欲图大事,官府渐渐也多晓得了。到审问时,众口一辞,竟招称董昌是谋主,纠结闽浙两广亡命,阴谋不轨。我等皆其庄佃,因威逼为非。拼些银两,买上告下,求当案孔目,将董昌装了头,众兄弟只做胁从。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师,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开招释放,可不好么?”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急回威武来布置。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及至审问,一口咬定董昌主谋,阴图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决无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系众盗招扳,须拿来面质,才见真伪。又恐差捕役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关提,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这知县相公,是蔡京门下人,又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归时,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说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结纳匪人。又假捏地方邻里人,具个公呈,说董昌日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行踪诡秘,举动叵测。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大是惊骇。方待拘问,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处相符,更无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飞来报知,六一分付:“连妇女都要到官,待我来解劝,方才释放。”差人受了嘱托,竟奔董昌家来,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其馀尽赶入去,将夫妻子母,并两个童仆,俱是一条索子扣住。这场大祸,分明青天打下一个霹雳,不知从何而起。问着差人所犯何事,却又不肯说,只言到县便知。扯扯拽拽,拥出门去。申屠娘子虽有智识,一时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计较。无可奈何,抱着儿子,只得随行。徐氏大哭大骂道:“这个逆贼,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如今不知做下甚么犯法事体,连累我出乖露丑,引动邻里间都来观看。”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董昌望去,认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来救我!”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失惊道:“为甚事体,恁般模样?”董昌道:“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决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与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礼罢,对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差人嚷道:“去罢了,有甚话说。”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待我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

”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差人俱乱嚷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分付来的,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方六一又道:“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后日再补。”差人还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看官,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果是怎样姿色,乘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以为后日图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鬼神莫测,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所以俗语说: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县尹说道:“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恁般大事!”董昌道:“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县尹道:“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董昌闻说下监,不服道:“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董昌乱嚷道:“秀才无罪,如何打得。”县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还不拿下!”众皂隶如狼虎般赶近前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县尹尚兀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许多差役簇拥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白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得个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觑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心中大是欢喜。这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