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的矛盾就从这里开始了,我发现黎先生投资设备清单上的报价与实物有一定差距,按照正常做法应由专业评估公司估价。黎先生也提出蛇口侨联公司的厂房作价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也太高,当时深圳的市价每平方米才一千五百元左右。很显然投资双方都想占对方的便宜。如果双方如此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会给将来的合资公司带来很重的包袱。作为将来的实际经营者,我不希望双方的投资水分太重,否则会使企业经营困难,投资回报率低。我给投资双方做工作,希望他们端正心态,以追求公司的长远利益为目标,真诚合作。双方都不理会我的意见。这样僵持了半年多,那五万港币的开办费用光了,双方的合作最终胎死腹中。
一九九0年初,上海侨联和无锡电机厂参资进来,才使兴宝公司正式启动起来。选购设备,招员工,找订单,我原来的同事和部属又纷纷云集在一起,公司很快就进入生产阶段,公司本来是制造塑胶模具的,为了弥补订单的不足,冷冲模和机械加工的订单我也接。俗话说“有毛就不算秃头”,热热闹闹总比冷冷清清好,特别是刚开业的公司,首先不图赚多少钱,先把生产的声势和气氛造起来,把公司的信誉和名声亮出去,后面才会有业务的跟进和发展。在这种经营思想指导下,兴宝公司的生产很快就进入红红火火的局面。
公司进入生产阶段后,根据当月的产值计发奖金,所有员工包括我本人的奖金由我决定,我从来不拿最高,我的工资是由董事会定的。有些拿计件工资的工人比我的收人还高。我认为把工人积极性调动起来,把生产搞上去,公司兴旺发达才是我追求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我日夜操劳,与员工们同甘共苦,不计个人得失,作为行政上的一把手,自始至终我未安排一个亲属到本公司。
但是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邓董事长并不是这样,据他自己说,包括兴宝公司在内他兼任了八个董事长。邓董在别的公司的业绩和口碑我不清楚,但在兴宝公司的表现,我是耳闻目睹的。在公司刚开始筹建时,他就把他朋友的女婿安排进来。刚开工生产还没有汽车,就安排他表弟来当司机,随后又把工业区分配给公司的两个户口指标给这两人,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知道自己不光明磊落,所以在领导之间既不研究,也不打招呼,把兴宝公司看成是他的“家天下”,他是这里的“家长”。有一次公司领导开会,我对此提了意见:
“希望当领导的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只顾个人利益,否则会在员工中造成不好的影响,挫伤员工的积极性。”
老邓清楚这些话是针对他的,生气地说:
“什么个人利益?!我当了八个董事长,其他七个都有年俸,逢年过节还有表示。你兴宝公司表示了什么?”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惊讶,想不到他对这些蝇头小利这么耿耿于怀。
“我承认,兴宝公司没有孝敬你,也没有孝敬任何人,你可以去查账,逢年过节谁都未发过一分钱东西,公司现在穷,不能在没有效益的情况下讲究福利待遇。”
后来,我与邓董又发生两次冲突。
开业初期,模具订单不足,我通过关系从集装箱厂接了一批来料加工的订单。他知道后叫人给我带来一张纸条:
“老王,你接的集装箱厂零件加工,一定要先收一匹定金才行,否则不要加工。”
我看了纸条,又好气又好笑,这“一匹定金”是多少?我猜想可能是一批的“批”字,这位白字先生根本不懂制造行业的规矩,对方是来料加工。来料本身就代表了订金,哪有既来材料又付订金的道理?我带着气给他打电话,耐着性子给他反复说明,来料加工再要求收订金是不合理的。说了许久他就是听不进去。他叫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我拿着纸条,骑着单车气冲冲地去了。在半路上,我想折回去,因为大家都在火头上,说不定要吵起来。但这时的我,总觉得理直气壮,不把憋在心里的气发泄出来心里就不舒服。到了邓那里,开始我还是耐心给他解释来料加工不收订金的理由,向他说明机械加工的行规和几种运作模式。但他还是一言九鼎,说了不改。并发火地对我说:
“你老王狂妄自大,自作主张。”
我怒不可遏。
“老邓,你懂得公司章程吗?没有总经理,副总经理履行总经理的职权。你不懂机械行业的规矩,又不听我的解释。你所干预的事正是我职权范围的事,请问:你其他七个董事长也是这么当的吗?!”
邓蛮不讲理地说:“其他几个董事长怎么当,不关你的事,但兴宝公司的董事长我就是这么当。”
“岂有此理,没想到在深圳还会有你这样狗屁不通还独断专行的董事长!”
在邓的眼里,我只能是埋头干活的“小媳妇”,谈不上权利和职责。没想到我敢如此大胆跟他顶撞,他气得脸都青了。
第二次冲突是因为老邓要倒卖一辆进口面包车的事。在兴宝公司刚注册不久,按照当时的政策,有关部门给中外合资的兴宝公司一辆免税进口车的指标,这是一辆日产豪华面包车,俗称“小霸王”。当时这种车是抢手货,在公司还是一个空壳的情况下,从银行贷款十六万元买下了这辆车,名义上是兴宝公司的,但我们从未用过一次,实际上控制在老邓手里,供他探亲访友、休闲游玩用。一九九0年十二月的一天,老邓来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说有要事相商。我骑单车去了。这次与以往大不一样,老邓笑脸相迎,并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对我说:
“老王,兴宝公司主要生产模具,用货车或‘的士头’就可以了。用‘小霸王’太浪费。正好西乡有个公司出三十六万元的高价购买使用权,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我看把它转让了吧!”
我冷冷地说:“你认为可以卖就卖吧,反正除你之外,我们从来没用过。”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脸上仍然堆着笑,拿出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合同书给我。我大概看了一下合同条款,这是一份经过仔细协商和讨价还价之后、完全敲定好了的汽车转让合同,除了兴宝公司这里空白外,其他单位都签字了。我往旁边小房里望一眼,有两个大腹便便的人坐在沙发_t,可能就是面包车的买主。我在纳闷,在沉思。平时那么专横独行的邓董事长为什么把这么大的权力让给我?我立即警觉起来,这是一桩非法倒卖进「I汽车的交易,一旦被海关查获,当事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由此可以看出邓狡猾和阴险的一面。我正在沉思的时候,老邓在催促:
“老王,你代表兴宝公司签字吧。”
“邓董事长,谢谢你这么抬举我,这个字我不能签。”
我把合同还给他。
“老王,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是你误会我了,我从来不争权夺利,我是为了工作,想争取我应有的权力,而现在你给的权力已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不敢领受。”
一九九O年公司当年投产就盈利二十三万元,对这总投资六十万元,员工总数不到三十人的小公司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成绩,是我领着全体员工艰苦创业,苦心经营的结果。这个公司从引资注册,设备安装到开业生产都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看着她走上了良性运作的轨道,我有一种成就感。但是,我心里明白,有些人看重的不是公司的业绩而是个人私利和权力。老邓已把我看做他工作的绊脚石,肯定要想法搬掉。一九九一年初开董事会时,重新任命了总经理、副总经理。我由副总降为厂长,专门负责生产技术。我 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某些人的惯用伎俩。像我这样刚直认真的人,始终跳不出“被利用、被限制、被排挤”的循环圈。
新上任的总经理姓钱,原来在工业区某直属公司搞贸易,对工业、对机械行业一窍不通,把他摆在这位置上无异于赶鸭子上架。但他人很随和、谦虚,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对我更是毕恭毕敬。我对他也很支持,甚至还有几分怜悯。人生一世好运气并不常有,碰到了当官的机会,为什么不“过把瘾”呢?但好景不长,不到三个月就出事了。一九九一年四月的一天下午,公司突然来了几个公安和海关人员,在写字楼搜查了一阵,然后把钱总带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原来事情出在那辆日产“小霸王”上面。我当时拒绝做的事,他上任后不久,就按照老邓的指使,签字卖了。倒卖进口汽车是触犯刑律的。
据说钱在关押期间,交代这件事是老邓指示他干的,但老邓推得干干净净。后来小汽车被没收并罚了款,老钱在关押几天后释放了,他又恨又气,再没回兴宝公司。事后大家议论纷纷,这件事是怎么被发现的?是否有人举报?是谁举报的?有人告诉我,老邓怀疑是我举报的。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卖的,卖给谁的,我一无所知。我凭什么去举报呢?兴宝公司是我亲自拼搏、奋斗的产物,我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我对她呵护有加,绝不会因与邓的个人矛盾而使兴宝公司受到伤害。当时我还未离开兴宝,即使有一天我走了,还有一批奔我而来的弟兄们靠这公司生活,养家糊口,起码要对得起弟兄们。
从凯达公司辞工出来后,先后到过三个单位,其中东方模具厂和兴宝公司给我的启迪最深刻,别以为是特区,什么都是一片光明,特区的人不是来自天外,不是来自真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三亲六故。我算看透了,有些头头脑脑关心的不是公司效益,而是个人或小团体的私利,与这些人为伍,想干出一番事业是很难的。
一九九一年春节后不久,香港朱先生在路过深圳时打电话给我说好久没见面了,要我去叙谈叙谈。朱在上年底将工厂搬到了陆河老家。实现了荣归故里造福桑梓的夙愿。他的生意继续火暴,员工由五六十人增到二百多人。我俩在火车站附近的晶都酒店从喝早茶到吃中饭,连位置都未挪动过。朱先生很健谈,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滔滔不绝。我知道他很器重我,一九八七年曾要我辞去现有的工作,帮他管理工厂,因他的厂与蛇口工业区未建立劳务合同,我的住房、子女上学、社会保险都不好办。我推荐了我中专的同学老李去当经理。一九九0年老李太太得了子宫癌,加上朱迁厂到陆河,老李辞职回重庆老家了。这次见面,找我谈这么长时间是否会旧事重提,要我去帮他管理工厂呢?对此他只字未提,他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他说:
“老王,你我交往这么多年,我认为你是个人才,你应有自己的打算,不要安于现状,不要老是替人打工,打工是出不了头的。在香港,像你这种人,早就应该当老板了。”
对于他的这番话,我并不感到新鲜。类似的话,以前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他说得这么透彻、明了。我望着他,搔了搔头皮:
“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很感激,我并不是安于现状的人,我的现状并不好。我是个只懂得工作,专心事业,不善于巴结上司的人。我大半生的实践证明,像这种秉性的人在官场是吃不开的。”
我把在兴宝公司的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他听后,很是愤愤不平:
“你这个老王呀!除了干工作、干事业,其他什么你都不懂,去年你去香港,我请你喝茶、吃饭,你都说没时间,一心扑在工作上,第一次去香港连海洋公园、跑马场都未一去看看。在我认识的内地干部中,只有你是这样的。你这么兢兢业业地做事,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要有这种精神,为什么不给自己做事呢?”
朱先生的这番话对我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自己当老板,自己创事业的念头,终于浮现出来了。
经历改革开放十余年的深圳,市场经济的许多体制和观念已初步形成,其中最显著的是人才流动体制,没有什么因素可以长期地压制你,埋没你。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个人与单位之间不应该结下仇和怨。你没有理由怨天尤人,你可以辞职跳槽,自由流动,在流动中检查和审视自己的分量,在流动中冲刷自己的污垢,在流动中找到自己的最佳坐标,施展自己的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