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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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寒门艰辛直奋进 (2)

当时的国家助学金对贫困学生的帮助很大,每个学期都可申请。申请者在开学前先要到乡政府、区政府开证明,证明学生家庭经济确实困难。然后,学校对申请人进行严格的评审:享受助学金的条件一是“需要”,二是“应该”,两者缺一不可。所谓“需要”就是家庭困难,所谓“应该”就是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都要较好。按这两个条件,本来我可以评为乙等,可是因为父亲做生意,走资本主义道路,我只被评为丙等,每月享受二万四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二元四角)助学金,正好是伙食费的一半,另一半靠自己解决。每月底前两日必须缴纳下月的伙食费,否则就会停餐。其实当时的伙食标准已经很低了。按当时的物价计算,四十斤大米就要两万(折合现行币值两元)多点。每天的菜金不到一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一角)。早晨吃稀饭,中晚餐吃干饭,平常都是蔬菜,见不到油腥。每个星期打一次牙祭,多是肥肉之类,以解嘴馋。一九五四年实行统购统销,粮食定量供应后,不能像以前那样放开肚皮吃饭了。每个饭桌上放一小木桶饭。每桌八个人是固定的。大家轮流值日分菜分饭。每当这时候,大家眼睛瞪得大大的,唯恐自己吃亏。因为分饭引起纠纷而争吵,甚至打架的事,时有发生。

家境好点的都带些干粮、腊肉、黄豆粉来补充,更好点的则到街上的馆子去补充。但是,大部分学生只能依靠饭堂的伙食生活。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种长时期的半饥饿状态对心理、生理肯定有一定影响。但是,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很难维持。为了每月补交那二万四千元(折合现行币值二元四角)的伙食费,我不知着过多少急,操过多少心。我非常清楚家里的困难,面对母亲满脸的愁容和无奈的眼神,我不能再对她多说什么,我咬紧牙关自力更生。把助学金领出来,自己买米煮饭吃。人是辛苦点,裤带也勒得紧一点,但是为了读书,为了完成学业,我只能这样。在这艰难的时刻,我恨我的父亲,也思念着我的父亲。我经常往凤陵关(地名,位于达县城郊东北,是达县通往外界的隘口)的方向遥望,希望能发现从陕西那边回来的、挑着东西的三三两两的生意人。我多么渴望父亲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会向他狂奔而去,跪在他面前,我要告诉他我在如何忍饥挨饿地读书;我要告诉他元菊是怎么死的;我要告诉他妹妹弟弟是怎么送给别人的;我要告诉他母亲在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和困难……然而,这完全是白日做梦。几年过去了,我都未见到他的身影……

一九九O年母亲七十大寿,辛苦劳累一世的母亲享受着八个儿女对她的孝顺和敬仰。老村长郭大明在酒席上无限感慨地说:

“你母亲真不简单,你们这一家人真不容易啊!听乡亲们说你在达县读书时,经常吃对时饭(即一天只吃一顿饭),有这回事吗?”

往事不堪回首,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乡亲们传说的那么严重,但非常困难是实在的。在政府和乡亲们的帮助下,总算挺过来了。”

在吃饭这么困难的情况下,穿衣服就更顾不上了。本来夏天应该穿衬衣或背心,也花不了多少钱,但就是没钱买,只能将冬天棉袄上的外套当夏装用,其实又厚又热,容易出汗,容易腐烂,花的钱还多些,反而不合算。唉!越是穷,越花冤枉钱,这就是贫困的恶性循环。至于穿鞋,再不能像农村那样打赤脚或穿草鞋,一年四季都穿家里做的布鞋。下雨落雪天在布鞋外,套一双厚草鞋当雨鞋用。

在这样的困境下,有人给我母亲出主意:给我介绍一个家境好的姑娘做未婚妻。一则可以帮我家干活,二则可以资助我读书。似乎具体对象也有点眉目了。有一天母亲支支吾吾地将这个意思给我说了。我马上回道:“妈,这不是叫我将来当陈世美吗?我们再穷也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不解地望着我,感到很委屈。

“可是眼前这么难……”

我说:“妈,借钱借米将来可以还,如果欠下了良心债,我们一辈子也还不清。”善良、正直的妈妈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在檀木场小学毕业是头名。但进人初中后就显得很平常。我发现县城里小学毕业生考上初中的录取率比乡村小学高几倍。一九五三年有个别乡镇小学毕业生升初中剃了光头,一个初中生也没考上。而县城里的小学生的升学率在百分之 五十以上,县城里教育条件好,教学质量高,初中头两个学期,县城里的同学比乡下来的学习成绩好,但是乡下来的同学,学习刻苦用功,不怕困难,坚忍不拔,到后几学期慢慢地追上来,甚至超过了。那时我的各科成绩均在九十分以上。我的最大特点是记性好。语文、历史、地理、自然、植物等科是我的强项,诗歌、散文只要读几遍就能背诵如流。有人讥讽我为读死书,死读书,我不以为然。仍坚持那股傻劲,那股拼命精神。我深知前面的路还很漫长,考高中,考大学,我要坚持走好每一步,尽最大努力去攀登人生各个阶段的高峰。由于有这种精神,我的学习成绩也一步一步迈入班里前几名了。

那时一年有三个假期:暑假、寒假、农忙假。对于放假,我是非常高兴的。一则可以回去帮家里干农活,二则可以回去饱餐几顿。不管是吃粗粮还是糠菜总可以放开肚皮吃几顿,说不定还有亲戚乡亲送点肉来吃。如果运气好,碰上有人嫁女娶媳妇,我这个“小秀才”也一定是座上客。所以,只要学校一放假,当天吃过晚饭就和几个小同乡结伴而行。特别是暑假,晚上天气凉爽,皓月当空如同白昼,饿了就吃自带的干粮,渴了就在路边找水喝,哪里有井水,哪里有山泉,我们清清楚楚。一边走路,一边摆龙门阵,一路欢歌笑语,一百三十里的路程,第二天中午前就到家了,这就是旺盛的生命力,这就是青春的活力。

星期天我很少逛街。看到街市上琳琅满目的用品、食品,样样都需要,就是无钱买。眼馋嘴也馋,心里很难受,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新华书店和达县公园、图书馆是不花钱的地方。找一本好书,找一个角落,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吃了一顿精神大餐。我特别喜欢历史和文学,喜欢阅读革命先烈和历史名人的著作。每到假期我总要去图书馆借一大堆书回家去看。虽然当时生活艰苦,穿得也很寒酸。但精神却很富有,甚至有点狂妄。对自己的前程充满着希望和幻想,总以为未来是我们的,未来是美好的。有时邀几个情趣相投的同学,在通川桥上、在凤凰山顶指点江山,吟诗作赋。小知识分子的那点穷酸味显得又可爱,又可笑。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三年的初中生活终于结束了。一九五六年正是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火红年代,苏联老大哥及东欧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帮助中国援建了一百五十六个工业项目,需要大量的中高级技术人才,毕业考试刚刚结束,各类学校的招生广告就贴满了街头巷尾。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中等专业学校特别多,如地质、煤炭、林业、建筑、医士、石油、机械、师范等等专业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年初中升高中也很容易。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天资将来考大学是完全可能的。但我有自知之明,三年来饥寒交迫、艰难困苦的日子我心有余悸,再这样过下去可能会危及身体健康了。严酷的现实迫使我只能读吃饭不要钱的学校。于是我填的志愿第一是地质,第二是石油,第三是师范。当时解放军院校也在达县招空军飞行员。全专区高中、初中的应届毕业生中家庭出身好的全部到达县专区医院进行体检。据说有三千多人参加了体检。初检合格者有九十六人,没想到面黄肌瘦的我居然是其中之一。我惊喜得跳起来,这证明自己的身体素质还不错,几年来那么差的生活条件也未将我身体摧垮。

体检合格者集中到专区兵役局去填政审表。旁系亲属,直系亲属,祖宗三代,三亲六故以及自己的历史都要如实地详尽地填写,甚至家族中的传染病史也要填写,足足搞了一整天。兵役局长是个老红军,川北通江人,大腹便便的,胖得像个罗汉,人很友善和气,说话总是带着笑。他说:

“你们这些娃娃真走运,如果当了空军,那待遇好得很啦!光伙食费一个月要一百五十元……”

我们听了不相信:“天哪,是不是冲壳子?吃啥子能吃一百五十元?”

他说:“吃啥子不是乱来的,专门有营养专家调配。你以为想吃啥就吃啥呀,那不都变成我这个样子了。飞机都爬不上去,还能飞到高空打仗?”他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填了政审表后,回到学校等候通知。我估计在这段时间里要核实调查每个人的情况。大约一个星期后,班主任张老师将通知交给我,要我七月十六日到专区招待所报到,再去重庆进行复检,现在还有半个月,我立即回到家里,帮助家里干活。

回到家里,我满怀欣喜地告诉妈妈,我终于初中毕业了,有一些不要生活费的学校在招生,我准备报考这类学校,再过十几天我要去重庆检查身体,同时在那里参加全国的统考。她听了非常高兴。她对我考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从来不发表意见。她只知道快苦出头了,再也不用为我的生活费发愁了。她的心情比三年前我考初中好多了,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一七月十五日下午,她提着一个油壶想去买点菜油回来炸耙耙给我饯行。她出去约半个小时就返回来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竟哭起来了,我忙走过去问她:

“妈,怎么回事?您哭啥子?”

她说:“德能你给我说实话,你考的什么学校?听梁大婶说,你是去当兵哪!”

我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我把报考飞行员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我反复地向她解释:“就算是当兵吧,一般人想当还当不上呢。第一要家庭出身好,社会关系没有问题,第二要身体好。如果考上了待遇可好了,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一百五十元。”

她说:“你爹几年不见人影子,你又要走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一提起我爹我就气了:“妈,您真傻,这么多年他都不管我们了,您还给他交代个啥?”

我这几句话把妈堵得久久未说一句话。晚上她煮了一大碗面条和三个鸡蛋给我饯行。我把鸡蛋分成六个半边坚持给每人半个,我告诉母亲:“这次去重庆车费、伙食费都是公家出,生活肯定是不错的。不用担心我。您要注意身体。,

晚上母亲给我缝补衣服,收拾行李。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母亲那忧郁的眼睛仍然挂着泪花。我想起了孟郊的那首《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白。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千百年来这首诗震荡着多少游子的心弦。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辛劳最善良的母亲。将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兴衰荣辱,我都要对母亲尽力相报。

我们九十六人分乘三辆解放牌大卡车奔赴重庆。生平第一次坐车,又不是普通客车,所以晕车很厉害,整个肠胃都在翻腾抽搐,开始是吐饭、吐水,后来连苦胆汁也吐出来了,头昏脑涨,浑身无力。看到路边的行人倒很羡慕。好不容易才到了重庆。我们住在储奇门的一个招待所里,第一个晚上睡觉了还觉得天旋地转,昏昏沉沉的。休息了两天才恢复正常。为了不影响升学,我们在重庆一间小学教室里参加了全国的统考。如果身体复查不合格,还可根据本人的志愿升学,这样就做到了两全其美。七月二十日在重庆第三人民医院进行身体复检。结果只有六人合格,接着再去成都复查,其余的全部打道回府。

我的突然归来,母亲很惊奇,我带着失望的心情告诉她落选结果。她听了,反而很高兴。后来我听邻居说,我走了之后,她哭了好几次。不管怎么说空军也是兵啊,当兵总是有危险的。她不贪图生活如何好、待遇如何高,她只想儿子平平安安。穷人平安就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