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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华正茂狂热喧 (1)

一九五六年八月底,我接到一份通知书,我被重庆第一机械工业学校录取。我觉得奇怪,因为我报考的志愿里没有这个学校。我在报考空军时听人说起过,这个学校是培养军工人才的,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招生。原来该校招生负责人从学生档案中审查挑选,对于家庭出身和学习成绩都有一定的要求,选上了的由班主任个别谈话。在填写报考志愿时,指定该校为第一志愿,很有点神秘的色彩。我在重庆的统考中三科成绩二百八十多分。报考飞行员,身体复查落选后即被该校录取。因为我的报考志愿中没有该校,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注明属“保送”。这使我感到光荣和自豪。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重庆第一机械工业学校始创于一九四0年。当时是国民政府兵工署第十一技工学校。一九四九年十二月经合并、调整为二十一兵工厂职业学校。校址在重庆江北五里店。一九五三年迁到杨家坪,更名为西南第一工业学校。后来又几经更名,到一九五六年八月更名为重庆第一机械工业学校。一九六五年三月更名为重庆工业学院。在“文革”中学校曾停办,改为国营七一仪表厂。一九八五年恢复学院,改名为重庆工业管理学院。-0o一年定名为重庆工学院。

这个学校曾为中国军工企业培养了不少人才,学生遍布全国。一九五六年已是一所很有规模和水平的学校了。学校占地面积很大,规划布局科学合理。高大的教学楼,红柱黄墙和绿色的琉璃瓦交相辉映,犹如中西合璧的宫殿。以教学大楼为核心,实验室、图书馆、综合楼、实习工厂像众星拱月一样,使这些建筑群浑然一体,呈现出学府的气派。学校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就像一个偌大的花园,在宁静与祥和中呈现出生意盎然的景象。

学校校风很好,校规很严。所有学生全部住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除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外,平时不准外出,有特殊情况必须请假。除了上课外,早晚自习按规定进行。在自习期间,班主任、科任老师全程值班,秩序井然。除基础课程外,大多数专业课教材都是苏联的。有的教材是学校自己编写的。学校的学术风气很浓。有些老师本身就是某个专业的国家级水平的学术权威。为了将来有一技之长,学生们学习都非常刻苦自觉。除了理论知识外,还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从第二学年开始,就要按照教学大纲的计划到校办工厂实习。指导老师都是技校以上的文化程度,既有技术又有理论。实习工厂分为机械部、铸工部、锻工部、热工部。要求学生对车、铣、磨、钳、铸、焊、锻、铆、热处理都要掌握最基本的操作。每个工种的设备都很齐全,既有旧式设备,也有当时最先进的设备,以便将来学生走向社会后,适应不同层次和规模的工厂的需求。

学校吃饭是免费的。伙食费标准是每月九元,比在初中高一倍,伙食质量当然也高多了。对于如我之类的贫困生,学杂费、书籍费也是全免的。不但如此,一九五六年冬天还给每个贫困生发了一件棉袄。寒假期间组织未回家过年的学生到南温泉去游山玩水、泡温泉,这使我真切地感到组织的温暖和党对青年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这样的学校读书感到十分幸运和自豪。学校给我们创造的条件使自己无任何后顾之忧。我已爬过了人生道路上最艰苦的悬岩峭壁,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前迅跑。旺盛的精力、强烈的求知欲使我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习、再学习。除了完成学业外,还喜欢看一些我国和苏联的文学名著。每天晚自习后到图书馆看书,特别喜欢诗歌,如古代的唐诗、宋词;现代的郭沫若、臧克家、郭小川;苏联的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还喜欢看科技杂志《知识就是力量》,每期必读。

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我是个只知道读书,不关心政治、不求上进的人。其实我不是不要求进步,而是对政治上争取进步丧失了信心。在读初中的时候看到大多数同学都加入了共青团,我递了几次申请都未批准。原因是父亲在解放后长期在外做生意走资本主义道路。从那以后我就给自己下了结论:我不是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那一类,更不是革命家庭出身的那一类。加之我这个人对上不善巴结逢迎,秉性憨直,胸无城府,不会去刻意地追求什么,入团更难获批准。但我对党、对社会主义是热爱的、忠诚的。我只能用丰富的课外知识来充实自己,增长才干,学好本领,准备将来报效祖国。在一九五七年上半年以前,我们国家欣欣向荣,生气勃勃,在政治生活中既有集中又有民主,既有纪律又有自由,既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党风民风,社会风气非常好。工人努力做工,农民努力种地,学生努力读书,大家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奋发向上,为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

一九五七年秋,中国的大地上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反击资产阶级右派的斗争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在全国揪出了不少“右派”分子。国家级的如: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费孝通,还有许多省级的、市级的、单位级的。知识分子成堆的文教、卫生、文艺宣传、出版及政府部门,成为“反右”斗争的重点。按照当时的政策界线,在中专学生中不抓。右派”,但在教师队伍中照常抓“右派”。我们的班主任胡老师和学校好几个业务上的骨干都打成了“右派”分子。他们中少部分人留在学校监督劳动,大部分人从此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紧接着,一九五八年初,在学生中进行“拔白旗,的政治运动。在运动开始的前几天,我有点紧张,以为如我之类的只啃书本,“不求进步”,走白专道路的人肯定是整治的对象:过了几天,才知道主要是肃清“右派”分子班主任的流毒和影响,我才松了一口气。在“反右”斗争前,我们班是学校的优秀集体,我们的班干部也是优秀班干部。

但在我们同学中隐隐约约有两派:一派是与班主任关系密切的以班干部为骨干的一派,简称“班干派”吧;另一派是学校共青团委和学生会在我班的干部,简称“校干派”吧。这两派是什么原因形成的,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谁也说不清楚。“班干派”的头叫刘云,是我班的班长,达县城里人,初中与我同年级。此人学习成绩中上,而文艺、体育方面的天赋卓尔不群:演戏唱歌,得心应手;篮球、排球、田径样样出色。经常代表班里和学校出去比赛,为集体争得了荣誉和奖状,也为他自己带来了一顶顶桂冠和光环。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中高的个头,白净的瓜子脸上有一双浓眉大眼,更显现出他的灵气和帅气,是姑娘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自古红颜多薄命”指的是女人,其实男人如果把握得不好,也逃不出这个规律。刘云成了女同学们争风吃醋的对象,也遭到一些男同学的妒忌。在人际关系上纠结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在某种机会下个人矛盾演化成了政治斗争。本来班干部与班主任因工作关系往来密切一些是很平常的事。哪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班主任被打成“右派”后,为消除他在全班同学尤其是班干部中的流毒和影响,刘云便成了这次“拔白旗”运动的主要对象。

新调来的班主任是学校政治教研室主任。他和班里的“校干派”似乎成了学校派下来的工作组。按照校方布置,将我班列为全校运动的重点。运动的第一阶段是理论认识阶段,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和党中央有关文件,认识“反右”斗争的重要性。即要认识到所谓“反右”斗争是保卫党、保卫社会主义的伟大斗争,是关系我党生死存亡的大事。运动的第二阶段是揭发、批判原班主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提高同学们对“右派”言论的鉴别和认识能力。运动的第三阶段是肃清“右派”班主任的流毒和影响。中毒最深、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平时与班主任接触最多、关系最密切的班长刘云了。他成了整治的重点对象,在全班大会上作了检讨。运动的第四阶段是整顿改选领导班子。刘云理所当然地被整掉了。紧接着是共青团支部整风。当时我不是共青团员,团支部整风的细节不清楚,听说团支部整风的火药味很浓,刘云在团支部大会上受到了严厉的揭发和批判,并受到了开除团籍的处分。与他关系密切的女同学也受到了株连。

这场运动当时看来对学生个人没有明显的影响,受处分学生照常生活学习,照常毕业分配,未打棍子,未戴帽子。但由于检讨书、组织处分被装进档案袋里,这东西像魔鬼附身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压得人永远抬不起头,翻不过身来。

一场政治运动后,一批人倒下了,另一批人起来了。一九五八年学校发展了第一批学生党员,大都是“反右”斗争中的积极分子。从“拔白旗”运动,我第一次领略到了政治斗争的威力。其他地方的政治斗争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我所看到的这次学校的“拔白旗”斗争实际上是派别斗争。政治上是正确还是错误,实际上是由你跟随的头儿是正确还是错误来决定的。

一九五八年,苏联等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工程中有的建成投产了。重庆调去一大批人支援西安新厂建设。由于技术人员非常短缺,学校允许我们这个年级的学生自愿报名提前参加工作。绝大部分学生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完成学业,坚持拿毕业证书。由于在“拔白旗”运动中,我们班受到冲击和伤害的人最多,人际关系也空前紧张,所以报名去西安工作的人也最多。我们这些留下来的成了散兵游勇,被分散安插到其他班里去。照例全班同学在离别之前要合影留念。无论是留下来的或即将走向社会的同学,大家心里都很伤感,合影刚拍完,个别女同学哭了起来。刘云愧疚地对大家说:

“同学们,我们班散了,我对不起大家……”

话未说完,女同学中哭的人更多了,部分男同学眼圈也红一了。大家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来互相签名留念。刘云走到我面前,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我请摄影师给我俩拍了个合影留念。然后我把他的笔记本拿过来,写了一句俄罗斯谚语:“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却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算是对他的安慰和鼓励。我真诚地希望这位同窗坚强地面对挫折,在人生的道路上施展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但是后来的历史表明,这只在暴风雨中受过伤的雄鹰再也没有展翅高飞了。

“反右”运动后,进一步巩固了无产阶级专政,进一步加强了党对各行各业的绝对领导。一九五八年全国掀起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高潮,在全国农村仅用半年时间就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学校大搞教育革命、勤工俭学。坚持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与此同时,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也一浪高过一浪。原来制定的一九五八年国民经济发展计划已落后于形势了。毛主席说:“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个东西就什么都好办了。”钢产量从一九五七年的五百三十五万吨一下子翻一番,“跃进”到一千零七十万吨。为了完成这个指标,“保证钢铁元帅升帐”,党中央号召:“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大办钢铁。”从城市到农村,从学校到工厂掀起了全民炼钢的高潮。

我们学校向来是重庆教育战线的一面红旗。对于这样的全民炼钢运动自然是闻风而动,一马当先。学校决定停课炼钢。并且取消了暑假,以班为单位成立了炼钢队。用木头做风箱代替鼓风机,地上挖个坑叫鸡窝炉,其设备的原始和简陋还比不上农村的铁匠铺。把废铁砸碎放人鸡窝炉里,熔化在一起就叫“钢”。由于温度不够,碎铁熔化得并不好,像鸡屎疙瘩那样,美其名曰“鸡窝钢”。这样炼出的“钢”未经过化验鉴定,也不知道是不是钢,就封上红纸,敲锣打鼓到学校去报捷:

敬爱的党总支:

在您的英明领导下,我班全体同学,干劲冲天,斗志昂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