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记者眼中的格萨尔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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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难解的“斯芬克司之谜”——《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的故事

张剑

在藏族三大民间艺人中,说唱《格萨尔王传》的“仲肯”或“仲娃”,无疑比演藏戏的“娜姆娃”和跳铃鼓舞的“热巴”更具有神秘性和传奇色彩。他们多数生长在偏僻的牧区或山村,没有文化,甚至是文盲,忽然一场大病,或者昏睡几天几夜之后醒来,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唱起《格萨尔王传》来。过去,我就读过好几个有鼻子有眼、据说是真人真事的神奇故事。这次在甘孜州,我一直试图解开这个“斯芬克司之谜”。

超凡脱俗的特异功能

《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根据传承和特点,大体可分为神授(或托梦)艺人、闻知艺人、掘藏艺人、吟诵艺人和圆光艺人五种类型。在我看来,最奇异的莫过于神授、掘藏和圆光艺人了。

西藏已去世的老艺人扎巴、仍健在的老艺人桑珠、比较年轻的女艺人玉梅,以及四川的仁孜多吉、青海的才让旺堆等等,都是十分优秀的神授艺人。

扎巴1906年出生在昌都边坝一个贫苦农奴家里,传说他8岁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格萨尔王手下的大将丹玛把他的肚子打开,把他的五脏六腑掏出来,然后装进《格萨尔王传》。当他被家人找到的时候,他正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昏睡,而他的父母已经寻找他7天了。扎巴梦醒后,便走上了说唱《格萨尔王传》的道路。

堪称语言大师的桑珠,11岁那年在山上放牧的时候睡着了,梦见一个逼债人穷凶极恶地打他,危急时刻格萨尔王出来解救了他,从此他就会说唱《格萨尔王传》了。

其他神授艺人也都有类似的经历,都是在青少年时代做过神奇的梦,或者大病一场,其间产生各种幻觉,仿佛看见或亲身经历了格萨尔王降妖魔、征战四方的过程。醒来或病愈之后便神采飞扬,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脑子里不断出现格萨尔故事的画面,内心产生一种不讲出来就憋得难受的强烈冲动。一旦开口,如大河奔流,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也讲不完。

扎巴老人生前可以完整地说唱34部《格萨尔王传》,其中25部由西藏大学《格萨尔王传》研究所录音整理,总计40万诗行,600多万字。相当于25部荷马史诗,15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或3部《摩诃婆罗多》。而玉梅现已说唱20多部,桑珠已说唱45部,录磁带近2000盘,目前仍在说唱记录之中!

色达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益邛是著名的格萨尔专家,这次甘孜之行中他告诉我:色达有一位宁玛派瑜伽大师玉柯喇嘛,传说是岭国大臣丹玛的化身,住在翁达镇西北的雅格山上。他认定雅格山是格萨尔王神山,山岩中藏有12部岭国的“般若经书”。他亲自创作了格萨尔及30员大将的数十种曲调,凡是嗓音好的僧人都要学唱,他的弟子中就出了一个掘藏艺人仲堆?尼玛让夏。尼玛让夏出生在甘孜县大塘坝一个普通牧民的家里,上世纪30年代末到色达拜玉柯喇嘛为师,并接受灌顶。他终日随侍在玉柯喇嘛身边,师徒二人在进入一种难以解释的特殊精神状态下,尼玛让夏仅用3年时间就写出了《门岭大战》《大食财宝宗》《朱古兵器宗》《列尺马宗》《阿扎财宝宗》《汝域银宗》《辛巴和丹玛》《红岩大鹏宗》等十多部《格萨尔王传》分部本,其中两部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1942年玉柯喇嘛圆寂后,他返回故乡写了一部《降生篇》。这位掘藏艺人涉世30余载,至今无法考证他究竟撰写了多少部《格萨尔王传》,但从已发现的9部手抄本来看,他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格萨尔王传》掘藏艺人。

全国格萨尔办公室主任杨恩洪研究员从上世纪80年代起,便在西部各地寻访《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抢救史诗文化这一宝贵的人类遗产。1986年夏天,她在西部昌都地区类乌齐县找到了藏区唯一的圆光艺人卡察扎巴。当时卡察扎巴已经74岁,不仅给她讲述了自己的家世和坎坷的人生,还演示了圆光的全过程。从一面普通的铜镜中,卡察扎巴竟可以看到《格萨尔王传》的诗行,并手不停歇地抄写下来,根本不用思考。1987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卡察扎巴写的《底嘎尔》上、中、下三本书,共100多万字。他去世后,留下了11部从铜镜中抄下来的《格萨尔王传》手稿!

德格艺人阿尼的故事

我认识阿尼,是在德格龚垭参观贾察城堡遗址的时候。他的汉话说得很好,他先唱《格萨尔王传》给我们听,然后在汽车上与我们摆龙门阵,一直把我们送到白玉县界。

阿尼是德格赛巴村人,今年50多岁。他爷爷解放前是大地主,父母生了他们七兄弟和一个妹妹。8岁那年他眉心长了一颗痣,母亲说他是家里的福人,但他只读了两年藏文便辍学了。15岁那年他梦见了格萨尔王,从此一边劳动(半农半牧),一边自学藏文学唱《格萨尔王传》。17岁时,他在青海玉树买到三本《格萨尔王传》。当时《格萨尔王传》被当作“四旧”,不准公开唱,他偷偷学,已会唱20多种曲调。27岁那年,八邦寺的大喇嘛洛曲听说有一个叫阿尼的小伙子唱得不错,就派自己的弟弟来找他。洛曲是八邦寺大活佛的医生,后来当了竹庆寺佛学院的院长,会唱《格萨尔王传》所有的140多种曲调。于是阿尼拜他为师,跟他学了15天,学会了78种曲调。1979年,四川人民广播电台找人录唱《格萨尔王传》,从180多人当中选中了阿尼和他媳妇、他老师的弟弟三个人,在成都录唱了整整7个月。电台播《格萨尔王传》的时候,很多藏民随身带着收音机听得如痴如醉。后来,凡有节庆活动,乡亲们就请阿尼到处去唱,他一般都不收钱。唱到动情的地方,他笑大家笑,他哭大家也哭。1984年,他被邀请到拉萨参加全国《格萨尔王传》说唱大会,获得了优秀奖。

阿尼的媳妇卓玛拉措也是位说唱艺人,比阿尼大17岁,解放前家里很富有。她8岁就会唱《格萨尔王传》,还懂古藏文,也向洛曲老师学过,几年前已去世。对格萨尔的热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

阿尼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德格藏医院学了9年,现在阿须区亚丁乡当医生,娶了一个活佛的女儿为妻。阿尼的女儿在家乡务农,外孙女从小跟阿尼长大,已读小学,和阿尼住在德格城里,阿尼准备培养她说唱《格萨尔王传》,她也很有兴趣。

阿尼会唱《赛马登位》《霍岭大战》(上、下)三部《格萨尔王传》,“会唱”即是背诵的意思。其他史诗分部本,他看着书也能唱。为了保证说唱时体力充沛嗓子好,阿尼从不抽烟喝酒,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锻炼身体,规定自己要转德格印经院110圈,如果天气不好耽误了也要补上。

阿尼的情况与本文前述的几种说唱艺人明显不同,虽然他也梦见过格萨尔王,但他显然属于有师承的闻知艺人和能看书、嗓音好的吟诵艺人。

色达艺人仁孜多吉的故事

甘孜州格萨尔学会秘书长、州“格办”主任韩晓红曾在色达县工作多年,他和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益邛参加了国家“八五”重点科研抢救项目——色达县艺人仁孜多吉说唱的《墨日器宗》的抢救整理,获得了文化部、中国文联、全国民委以及中国社科院联合颁发的“突出贡献奖”。说到已去世的仁孜多吉,他神色凝重,话语里饱含着感情——仁孜多吉是色达县克戈乡的一位普通牧民,13岁时因梦见格萨尔而开始说唱生涯。几十年风风雨雨,历尽人世的痛苦磨难,但他从未停止给牧民们说唱,走遍了西藏、青海和四川的藏区。他说:“我说唱《格萨尔王传》不是要追求什么,而是我想说,不说我就吃不好睡不着。”

无论环境多么差,生活多么艰苦,只要他一开始说唱,老人就全身心投入,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观恩怨,很快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尽管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却能说唱36部格萨尔史诗分部本,其中《墨日器宗》属于孤本,很有价值。遗憾的是,他说唱的《日朗器宗》《日巴器宗》和《木雅器宗》同样具有孤本价值,但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在老人生前抢救出来,对世界史诗文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仁孜多吉的说唱与众不同,令人吃惊。他说唱时完全进入状态,就像演独角戏,独白、场景介绍、不同人物对话等等都绘声绘色,即便是不懂藏文的人,也能感觉到情节的层层推进和发展。这是一种很不容易达到的艺术境界。

仁孜多吉在说唱中,描写了很多藏民生活里的普通事物。比如:“快去快去提水去/快来快来烧水来……火焰烧得要像猛虎跳/风袋打得要像野牛叫/柴烟要像彩云飞/茶气要像雾缭绕/茶末点点和块块/要像半空落冰雹。”正是这些事物,使史诗呈现出一种民俗学、文化学上的意义。

谜团难解

在德格时,我曾请教杨恩洪研究员,怎么解释那些“梦中得道”、无师自通的说唱艺人?她沉思了一下说,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他们至少听人家说唱过《格萨尔王传》,生活在《格萨尔王传》流传的地区吧。但要承认,有些说唱《格萨尔王传》的现象,至今还是个谜,我们还不能作出更好的解释。

我曾想,雪域高原严酷的自然环境,浓烈的宗教氛围,牧民们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丰富精神生活的追求等等,都是诞生《格萨尔王传》的土壤。而说唱艺人们,无疑是一些有惊人记忆力和天才创造力,有非凡的语言天赋而又激情四射的人,他们是史诗最直接的创造者、继承者和传播者,是才华横溢的人民艺术家。但是,仅仅这么说便能解释卡察扎巴的圆光和尼玛让夏的掘藏吗?还有著名女艺人玉梅说唱时,完全是背诵,只在手里拿一串佛珠,她说不拿佛珠,什么也唱不出来。这又怎么解释呢?这仅仅是一种习惯吗?

还是把答案留给有志于揭秘的人吧!

(作者系《中国西部》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