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默默地念着祷文。他看到西墙上的一个铁钉上挂着一面心形的镜子,正好反射出板门的黝黑。祷文,红心,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是要将红心献给主吗?靠近东面炕头的是一个旧式的煤油灯窝,灯窝里还有一只玻璃罩的煤油灯,像一个独眼在张望,但是这只眼睛是盲的,因为到处都是黑色。除了这些,简陋的屋子就乏善可陈了。
李练达将行李在火炕上铺好,李练达纵身跳上去,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心里无比的舒坦,终于可以有一个安睡的蜗居了,终于可以逃避那些别有用心的晚餐了和疯狂的迪斯科了。李练达闭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他听见梨树被风吹起的簌簌声,像是乐器弹拨出的节奏。李练达睁开眼发现墙上和顶棚上的毛边纸里面,糊着的是过时的报纸,报纸的刊头有套红的有纯黑的。李练达站起身来发现这些报纸全是六月期间的报纸,只不过被白纸和浆糊给掩埋了。这就是历史,被糊在空中,悬浮在被遗弃的时空里。
李练达闻到一股陈年的煤烟味,或者说是霉味,挥之不去的霉味,时间的霉味,历史的霉味。从炕洞的深处传出来,从被粘贴的墙上散发出来,根本无法祛除。在以后的日子里,李练达不断地咳嗽,一遍遍地清洗他的心肺,可是那种霉烂的味道影子一样地跟着他。李练达不知道那其实是秋燥,他只需要几颗秋梨炖白糖去燥。或者只需要几丸中成药就可以解决。可是他不停地咳嗽着,像是要把心也咳嗽出来。
李练达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像是要将这些霉味全部吐出来。
李练达又继续躺下来,在这发霉的空气中假寐了一会儿。静谧,天籁。李练达像风一样穿行在山岚滋润幽兰的山谷。他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他的灵魂好像又回到了他的躯壳,像瀑布飞泻中形成的彩虹。
就在李练达搬来的那天晚上,班上的另一名同学陶信义也搬来了。
陶信义长得有些滑稽相。上牙床突出的虎牙让他有些龅牙的样子。
原来冷清的屋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都是同班同学,虽然原来都没有相处过,但是毕竟是同学,用不了几天就相互熟络了。晚上睡觉时慕月明提议按年龄排位,今后大家要像兄弟一样相处。复习了好几年的最早住户秦根生老大,慕月明排行第二,李练达排行老三,陶信义排行老四。这么一排好像有一些江湖义气。排完座次后几个人就商量着哪天聚在一起喝酒,庆祝大家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直到李练达搬走的那一天,这顿酒也一直没有喝起来。李练达觉得自己的戒备心理太重了,那样森严壁垒,仿佛自己与任何人都有距离,这是与生俱来的吗?还是自己的心灵太敏感呢?对什么事情都过分地感知入微。慕月明他们几个都来自同一所高中,之间因为有着共同的经历所以有共同的话题。李练达还是保持着最初的纯净和宁静,在他们海阔天空争论不休里,李练达这是一个简单的躯壳。李练达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他们策划“雅倩”系列爱情故事时,李练达早已经进入了梦乡,他是很久都没有这样香甜地酣睡了。他太需要一场真正的睡眠,哪怕是一睡不醒。
李练达一夜无梦。
李练达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放松过。他对着红色心形镜子中的自己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复到原来的李练达样子,夏日里被晒得古铜色的肤色已经消褪,他又回到白面书生的年代。他知道他的命运已经向一个更好的方向转变。李练达冲镜子里的李龙骧笑了笑。李练达对镜子中的李龙骧说,嗨!加油,我看好你吆!李练达知道,自己无论同谁同台了都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片段,他只需要一个善变的面具,随着外面世界的转变而流露一些形式化的内容。李练达告诫自己最重要的就是在众人之中隐没你自己,将自己包围起来,免受伤害。李练达对着镜子又冲李龙骧笑了一笑,镜子中的李龙骧也对镜子外的李练达笑了笑。
李练达蜷身蜕入蛹中,蛰伏的日子到了。李练达用一层薄薄的透明外罩来保护自己。他与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种固有的距离,像是对待那些静物的树木一样。除了学习,李练达将一切置身物外。他封闭了自己,用自己的伤痛缠绕了一个包装来装饰自己。他带着一种恐惧逃窜如飞,说不出来的岁月空白如秋天碧空如洗的月亮。
通向郊区农舍有两条路,大路就是人们所说的阴阳道。慕月明他们长走的是小路,小路经过一片混杂的平房区,常年废水横流,弄不好就是一脚泥泞。李练达和慕月明他们几个每天都要一路小跑地跑回住地,路是黑暗的,布满地雷,臭气熏天。慕月明有一辆破自行车,没有车后座,也没有后瓦盖子,放学后他一路神骑,总是第一个到家,但是往往也被甩得一身臭泥。秦根生脸面黧黑,公鸭嗓,嗓音低沉,他压根儿就不去学校晚自习。他游手好闲,整天与一帮历届的遗老们混吃混喝,三吹六哨,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李练达还是孤独一个人,他每天总是一路小跑,李练达因为路况不熟,时时误入歧途,脚陷泥潭。李练达觉得自己的视力下降得厉害,特别是到了晚上,世界一片黑暗,尤其是在这段没有路灯的小路上。李练达想是不是得配一副近视镜子,让这个世界清晰起来。
李练达还是买了一瓶鱼肝油,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起来。
李练达是在几天后才看到慕月明所说的老妇人。新房东是孤儿寡母。那天,李练达看见裹着小脚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坐在她的梨树下,闭目养神。她没有牙齿的嘴瘪瘪着,嘴唇上下全是深深的皱纹,她不停地嘬着牙花子嘟嚷着。这时李练达不由得就想起那句民谚:桃养人,杏伤人,梨树底下埋死人。老妇人整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是谁欠她几吊大钱。慕月明告诉李练达说从来没有看见她高兴过,仿佛她是这个王国的女王,威严而肃穆。你也不用理她,她也老糊涂了,不知道咱们谁是谁,分不出个儿来,她就认识秦根生。别看她岁数大可是她一点也不糊涂,她这人精细着呢!每个月收房租时都是她收,一毛都不许差。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也不必害怕,就是她的儿媳妇十几年前在结婚不久就吊死在咱们住的西屋里,听人说这老太太可刁钻了,尽虐待她儿媳妇,她那儿媳妇也不争气,多少年不生育。还听人说她的儿媳妇是日本鬼子强奸中国人留下的种儿,从小在娘家就不受人待见,她可真是一个悲剧人物。李练达听了心里一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悲惨故事,李练达的心里像是有鬼画魂儿。这真相让他有些恐怖,但转念一想,这么老的房子说不定死过多少人了呢?但是屋里有一个吊死鬼的真相,还是像蜘蛛网一样困扰着李练达。
男房东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像六十多岁的大老头子。他整天裹一件黑色的破棉夹袄,让人一见到他就觉得自己记错了季节,或者跟不上季节的步伐。一个农村人,一个心灰意懒的人,一个没有老婆没孩子的人,过日子还有什么劲头呢?还有什么奔头呢?所以在这个城市边缘的小村子里,他们家的房子是最破旧的,日子也是最糟糕的。自打慕月明告诉了李练达真相,每到夜里,黑漆漆的夜里,李练达总会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空洞洞的眼在看着他们,总觉得有女鬼的头颅在他们的头皮上游走。李练达知道这是自己在吓自己。夜深醒来时,窗外好像有女人的嘤嘤哭泣声,其实那是梨树上的枯叶被冷风刮肉般吱吱地叫,声音凄婉,绵长。房东家的黑狗也在痛苦地哀嚎着,像是配合极好的二重奏。
李练达想有这样婆婆和男人的女人就是不死也得疯掉。
林嘉辉还是没有来上学,李练达与这个世界的一条纽带断了。
在李练达搬到长天村居住之后的第五天,李练达看到林嘉辉终于来上学了。李练达看到林嘉辉不再一身纯白,他的穿着与他弟弟林嘉煌已经一样,是一袭黑色的紧身西装。孪生兄弟俩走在校园里简直就是一道风景。黑色的林嘉辉选择了黑色的沉默。他脸上那阳光灿烂的笑容也变得转瞬即逝。李练达对林嘉辉的转变有些疑惑,他与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与他的弟弟林嘉煌更是越走越远,大相径庭,林嘉煌是活泼好动,林嘉辉是沉静稳重。两个人的性格特征是越发明显,让人一见,就能分辨出彼此来。李练达想这就是命运对一个人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