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他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平直的下摆像小学生那样松垮垮地垂在外边,我很少见到成年人有这样穿白衬衫的。楼道里的声控灯亮在他斜后方,暗黄色的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使他的脸显得黑糊糊的,就像是被火烧焦了似的。他的嘴咧着,脸上凝固着一个古怪的笑容。
你找谁?我朝楼道里悄悄瞥了一眼,警惕地问。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我找Zhang guan quan。”
“谁?”
“Zhang guan quan。”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从他咧开的嘴角里,我甚至看到了紫红色的牙龈。
我摇摇头,干脆地告诉他,“你找错地儿了,没这个人。”
可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把视线越过我的肩朝房间里探过去,似乎还环顾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他的脖子明显有一个旋扭的动作。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我,我瞪起眼朝他嚷嚷起来,“瞎他妈看什么,都说了没这个人,赶紧给我走。”
也许是我这副声色俱厉地模样震慑了他,他恋恋不舍地朝房间里最后张望了一眼,仿佛他的情人此时就站在我房里一样。他转过身慢腾腾地走了,肩膀在黑黢黢的后脑勺下面一高一低地起伏着,白衬衫的后摆耷拉下来,几乎盖到了腿弯,这使他看起来像是披了件白色的袍子,他径直走出了楼洞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两天后,就在我几乎已经把这件事淡忘的时候,那天傍晚,当窗玻璃变成近乎黑色的那种深蓝时,我的门又给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门后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隔着一道不到五公分的铁板,跟门外的人对峙着。敲门声有条不紊,细水长流,轻轻的,缓慢的,节奏均匀得像是呼吸一样。
这是扇老式的防盗门,讨厌的是没有门镜,因此,僵持了一会,我不得不问了一句,“谁啊?”
“我!”一个低低的女人声立刻透过门板飘进来。
“谁?”
“我。”
我仍旧没有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来,于是把声音提高了一些,“你找谁?”
对方沉默了。
“我找Zhang guan quan。”她忽然说。
这个名字像是一瓢冰水泼过来,激了我一下,我扯着脖子冲着铁门大喊起来,“我这没这人,别他妈敲了,赶紧走。”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我听到她在门外丝丝地笑起来,就像一个患有肺气肿的病人在吃力地倒气,“你叫Zhang guan quan过来一下,我找他。”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抡起脚猛踢了一脚铁门,同时响亮地骂了声娘,蹬蹬地走回到客厅。我的愤怒表现得有点虚张声势,更多的是在为自己的胆怯站脚助威,我挺着腰坐在沙发上,心一直悬着,耳朵也像猫一样立着,心里有一点凉刷刷的,幸好敲门声没再响起,我绷了一会儿,慢慢松弛下去,伸出手指摸了摸鼻尖,竟然揩下一滴汗珠来。
可这并不算完,第二天夜里十一点多,当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嘻嘻笑着,隔着铁门对我轻飘飘地说出“我找Zhang guan quan”时,我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我豁出去了,奔到窗台前操起一个花瓶,猛地拉开门,可只有一阵飘荡在楼道里的风打在我脸上,吹起我的头发,门口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Zhang guan quan是谁?”第二天一早,我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你从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他声音中的懒散顷刻间消失了。
“你别管我从哪听到的,你告诉我这人是谁。”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在你之前租房的房客。”
“那现在他人呢?”
“你说呢?当然是退房走了,要不我怎么把房租给你,难道我让你跟他住一起?”
我告诉他,从我住进来这几天我就一直没消停,一直有人跑来找这个Zhang guan quan,可我甚至搞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
“也许他熟人不知道他已经搬走了,所以来找他,这没什么!”他劝我,但越说声音越小。
跟房东在电话里掰扯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一口咬定是我多虑,搞得我最后无话可说。放下电话,我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储物间,我停住脚,眼睛直愣愣地朝客厅望去,一些疑惑立刻像是可乐里的气泡那样嘶嘶冒起来。我想起房东说过,里面放了些那人没带走的物品,可他既然退房,怎么还会把自己的东西留在房主家里,而房主居然也同意,还专门为他腾出一个房间来放这些东西。我越想越觉得里面有蹊跷。
我来到储物间的门外,端详那扇门,暗红色的木门镂刻着花纹,黑中透红,把手像是黄铜的。我明知道上着暗锁,还是不甘心地摇动了几下门把手,纹丝不动。我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最后沮丧地踢了它一脚,抱着肩膀回到卧室里。
我感到心神不宁,但是又毫无办法,我预感到哪里有些地方仿佛不太对劲儿,但我又找不到这些不对劲到底埋藏在哪里,它们像是钉子似的深深钉在木头里,可是从表面上我却什么都看不出。
“你找谁?”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塌鼻梁女人,她穿着带有卡通米老鼠图案的睡衣睡裤,焦黄的头发凌乱地披洒在肩膀上。她把门开了一道缝,鼓溜溜的两只眼瞪着我,表情就像一只惊恐而好奇的吉娃娃。
“我就住对门。”我指了指背后的铁门,又像摇铃铛那样晃晃手里的钥匙。
她把门开大了一些,“有什么事?”我猜她是在朝我笑,但这笑容恶劣丑陋得直叫我伤心,我只好转而看她袖子上米老鼠的圆鼻尖。
“我刚租的房,才搬过来没几天,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她眨巴了下眼睛。
“关于我前面那个房客的,也不知道……”我掂量了下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大姐对那个人留意过没有,能不能跟我说说。”
就在这时,我发现她的脸色忽然就白了,仿佛皮肤下的血液蓦地受到了惊吓,顷刻间沿着血管奔逃到其它地方去了。
“你别找我,你去问别人吧。”她飞快地吐出这句话,然后就像一只草原鼠那样敏捷地缩回门里,砰地关上门,就好像站在门外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会闯进去强奸她似的。
我吃了闭门羹,也只好悻悻地朝她门口吐了口唾沫,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半夜,外面刮着好大的风,窗户暴躁地响着,我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风声时远时近地呼啸,一会尖锐,一会迟钝,隔一会,床头写字台上的计算机显示器就会“剥”地发出一声轻响,我知道是它自身重力所导致的声音,可一闭上眼,我就觉得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正站在计算机旁,不时伸出一只手在显示器上轻轻拍一下。
我睁开眼,无奈地坐起来,就在我准备嵌开壁灯时,我听到枕头下面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蜂鸣音。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电话里传来一个急迫的声音。这不像是个午夜的电话,听起来倒像是来自于阳光充沛的白昼。
“你干吗呢,赶紧给我开门啊。”电话里的男声飞快地说。
我怔了下,随即问他找谁,他立刻更为焦急地说道:“别闹了,我刚上来,就在你家门口呢,我敲门你听不见吗?”
我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侧过来朝空气中听了几秒钟,可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我更加确信这是个打错的电话,于是把手机重新贴到耳边,耐心地告诉他打错了。
“怎么会打错?”他咕哝了句,好像是摆弄了一下电话,然后他的声音再次涨起来,霸道地说,“不可能,就是这个号,你赶紧的。”
“那你告诉我你找谁。”我无奈地说。
“我找Zhang guan quan啊,你不就是Zhang guan quan吗……”
我一下子把手机抛了出去,仿佛一瞬间听筒里涌出了好些条冰冷湿滑的肉虫子,正乌压压地朝我耳朵里爬。
两天后,从一个小区里玩耍的小男孩嘴里,我得知了我租住的那套房子里,两个月前曾经死过一个人。男孩就住在我隔壁那栋楼上,我用一塑料袋小食品从他那里交换到了想要的情报,对比那些大人们的讳莫如深,小孩子通常是单纯而无所顾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