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的,他穿着浅蓝的衬衫,挺拔修长,款款走到她跟前。
天气才刚转暖,她很想问他一句,这样不冷吗?
“你喝酒了?”他极轻的笑了一下。
甘文清怔住,在他含着笑意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挺直了背,抬头,正对上韩君墨的视线。他似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这样静静的看着她,深黑的眼眸里有幽幽的光在缓慢流转,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叫她警惕却又莫名安心。
她的手抄进口袋里,收了手指,攥成了拳。她呼了口气,点头:“喝了一点。”
韩君墨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便无下文,两人之间出现了沉默。
甘文清不喜这种氛围,刚要开口道别,韩君墨已经开了腔,一贯淡淡的口吻,“虽然晚了,但还来得及……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正是这样淡淡的口吻,从不考虑她的立场、她的意愿,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彻底的撩起了甘文清心底压着的火气,她冷冷道:“很晚了,我没有时间坐下来跟你吃东西。”
韩君墨按亮了手机,看一眼,挑眉道:“你关机了,我等了你很久。”
甘文清不禁微微瞪着眼睛,他向来有这种本事,她说东,他扯西,接的还挺溜。看着斯文有礼,实际上却憋着一肚子的坏水儿,真真儿的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总是把她急的直跳脚,真恨不得把他脑袋瓜子剖开来,好好看看里边究竟是怎么个构造。
她几乎是骇然而笑:“好,你说,你在这里等,等了这么久,是我的原因吗?没错儿,你是有说让欧阳过来接我,可是我答应了吗?我有任何一个不负责任的言行,给你造成这种误会吗?如果有,那么我负责。”
头顶的路灯将她的皮肤映的格外白皙,因为激动,脸颊上凝着红晕。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里边似是有火苗在轻盈的窜动,她整个人都瞬时鲜活耀眼起来。
他心里微微一动。
甘文清清楚的看到韩君墨眼里的那一抹稍纵即逝的恍惚,冷意顿生,隐隐的泛着一丝疼。她恨极了他这样的眼神,与其说是在看她,倒是更像在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跟她,很像吗?有多像?
他去外地任职前,浮生他们给他送行,她也去了。那个晚上,她借着酒意这样问他。那是她在经历那样多的事情后,丢弃所谓的自尊、面子,所能积攒的全部的勇气,问了这样一个试探意味浓烈的问题。
实际上,她根本不认为自己跟那个人像。
她们两个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不论是性格、相貌,哪有一分一毫的相似?真要找一条来,也不是没有,她们选了同一个专业罢了。
可跟她一样,选同一个专业的人,多了去了。她是真的不明白,简直“死不瞑目”。
那一日,他望着她,许久。
他的眼神坦然清澈,又仿佛带了灼灼的光华。她看见他点头,然后掐了食指的一点点指尖,笑出来,说,只有一点点像,就一点点。
他那会儿是要醉了,她知道……
韩君墨轻声说:“因为联系不上你,活动结束后就直接过来了,我还有没有吃晚饭,现在有一点饿了。你知不知道这个点儿,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餐馆还在营业的?”
她知道他饮食一向不规律,肠胃也很弱。他们这拨人,没有几个不是海量,喝起酒来跟灌白水似的。偏他酒量差,却还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哪一回到最后不是人前假装风度,人后吐到没有人形。她想起他昨日唇边的血丝,看向他,才多会儿的功夫,他的面容竟见清减,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疲倦。
甘文清的心不可抑制的一软。
附近倒真是有一家干锅店,24小时营业,出了小区走几步就到了。
服务员问他们,是要微辣、重辣,甘文清把勾画好的菜单递给他,说不要放辣。服务员愣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嘞”。
韩君墨只坐在一边喝着茶,并没有说什么。
她非常了解他的口味,点的多是他喜爱吃的东西。
等菜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开口。
座位是挨着窗户的,虽然是凌晨,可是这个城市仍是缀着各色的灯光,远远近近又层层叠叠的建筑挨在一块儿,形成了一幅错落有致的美丽剪影。
甘文清似乎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她看过去。
“不介意吧?”韩君墨的指尖已经夹了一根烟,还没有点燃。
甘文清看着他,他从前是不抽烟的。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再见到他时,他夹着烟的姿势已经非常娴熟。
“非常介意。”她认真的说。
韩君墨抿着唇,笑了。这是他这个晚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发自内心的。他笑的时候,眼里总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注意到,他的唇边已经有了细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
“本来可以请你吃更好的。”他说着,把烟收了起来。
“没关系。”甘文清语气淡淡的,“君南背的你,也是君南开车送你回去。我见他把厨房弄得一团遭,看不过眼,才搭了把手……不过,我这样也能捞着一顿饭,还是赚的。”
说话的功夫,服务员已经端了底锅和配菜上来。
甘文清用筷子将锅里的香菜拨到一边,这才开始夹菜。
韩君墨注意到她的动作,刚有些出神,便听到她直截了当的说,“吃了这顿,我们就各走各的。早知你这么客气,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自找麻烦。”
她跟他说话,也是一样的直接。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明知会让他下不来台,偏还要做出一副“我管你死活”的表情,真真儿的能气死个人。
“上次我的态度不大好,别往心里去。”他喝了一口水。
甘文清知道他指的是那回她在他家里的时候,她转开眼,说:“没什么。”
“其实,我那次只是很惊讶,因为我发现你的笔迹跟我的竟然很像,所有我有些失态。”韩君墨盯着她。
甘文清从容的吸了一口气,好像不经意的转开眼,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专心的吃碗里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开腔道:“笔迹像有什么可惊讶的。”
“少见多怪。”她嘟囔了一句。
“或许吧。”韩君墨笑微微的。
这顿饭两个人都是食不知味,韩君墨把她送回了住处。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甘文清睡觉一直没有关机的习惯,睡眠又极浅,这一点动静让她立马醒了过来。
是韩君墨的短信,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不起,谢谢你。
她盯着这六个字许久,直至屏幕变暗,这才又点了一下。手背覆上嘴唇,平抑了一下瞬间汹涌而来的情绪。
她觉得应该懂他的意思的,竟隐隐的生了些安慰。可对着这六个字,又仿佛浑然不觉他的意图。
她不免去想,这到底是对她说的,还是对甘文清说的呢。又觉无益。于他而言,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
甘文清在办公室里看君南新交给他的辩护材料,方向是正确的,漏洞却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也不在少数,只是,以着初学者的角度而言,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不错。
廉洁在旁边汇报田氏集团反馈回来的消息,也没有什么紧要的,都是例行官话。廉洁说上午十点,所里要开会,除了有庭审要参加的律师,其余人一律准时参加,不得缺席。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没有大事情或是大case,主任断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不清楚。”廉洁摇了一下头,“我看李秘书在一直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估摸着是有大case。”
“知道了。君南,这个案子你继续跟进,再去一趟看守所,这次你一个人去,带上录音笔。”甘文清头都没抬,只是翻着手里的案卷,“没问题吧?”
“没问题。”君南的语气不免透出来兴奋与自信,甘文清看了他一眼,不禁微笑。
九点半的时候,甘文清大学时的校友群热闹了起来——听说田氏想聘你做顾问,这事儿已经传开了,你太牛B了!文清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要知道,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甘文清笑了笑,敲了几个字发送出去——谢谢,是场误会。
一条一条的消息弹出来,甘文清粗粗扫了几眼,多是叫她不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别人需要花十年甚至更久才能做到的成绩,她短短几年就能实现……廉洁敲门,提醒她去开会。她便留言说要开会了,回聊。
进了会议室,几个刚从外面赶回来的律师看到甘文清,纷纷道了声“早”。
会议的流程主要是回想过去,分析眼下,展望未来。多是各个律师简要说了下自己手头正在办理或者接洽的案子,随着谭毅在主位上清了清喉咙,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谭毅的目光转向甘文清,开诚布公的问:“田氏法务部今天来了代表,给我们所发来了邀请,他们的法律顾问眼下已经结束了合同,下面预备请你做顾问。你应该已经收到文件了吧?考虑的怎么样了?”
甘文清心中一凛,心说,重点来了。
“我不打算接。”她回答的直截了当。
会议室里有短暂的窃窃私语声。甘文清一点都不意外这样的场面,无非是在想,这样令人热血澎湃的好事,她竟然拒绝,依仗的是什么。
“给我个理由。”谭毅扣着杯把,掀开杯盖,撩着热气,吹了吹,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他们是奔着你来的,这是块不小的肥肉。”
“我还年轻,不够格。”甘文清分析着,“一般情况,合伙人才是这些大集团单位趋之若鹜的对象。可眼下,田氏绕开了他们,选了我这么个资历浅薄的小律师,开出的条件又异常的优厚。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所以,我不会接受。”
她说完,会议室里有了片刻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谭毅开腔道:“除去每年给事务所的佣金,凡涉及到田氏的经济纠纷,一律由你代理诉讼,按件提取标的的5 %为佣金。文清啊,不论对事务所还是对你个人,这个利益都是相当可观的。”
“要说资格,那得看你怎么看,妄自菲薄的态度要不得。”谭毅说,“田氏的人岂是草包?你能考虑到的,难道他们不做考量?资格是什么?对方认为你有资格,那就是资格!要说资格,在座的里边,只有你是韩所长的门生,还是他的最后一个门生,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你是一名律师,得从职业角度来衡量这个case值不值得你接手,性价比是否划算,对方开出的条件能否让你满意。如果这几点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一切OK。眼下田氏的case,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利益,明白吗?”
“好好琢磨琢磨,别急着拒绝。”谭毅说。
散会后,几个同事纷纷叫她不要放弃这样大好的机会。她站了一会儿,才回自己办公室。眼下的状况,让她觉得头疼。
她想了想,真的不动心?那不现实。可并不能因为有所心动,便有所行动。田氏想要聘请她,这分明是个不合常理也不合情理的错位,可眼下,没人关心这点。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想,她有必要跟田冬升见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