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文清开始找柯知涯,手机是不通的,她不敢直接拨到西山胡同,她知道,这事若是惊动了老人家,会是怎么样的后果,她动动脚趾头,也能想象的出来。
末了,没有法子,甘文清拨了电话到铁狮胡同,是王阿姨接的电话。难得的,祖父母竟都不在家中,她火急火燎的,说,王阿姨,我这就回去,说话的功夫就到,您千万别惊动爷爷奶奶。
这时候,也只能用内线电话了,她想。
路上,有电话进来,甘文清接听。
是廉洁。
详尽又叨叨的,汇报了一堆事情——甘律,行程我都给您改成下午了,您可不能撂挑子。她只是随意的应着,精神没办法集中到廉洁说的这些事情上面。
快收线的时候,甘文清忽然想起来,问:“田冬升那儿的眼线还没撤吧?”
“是的,还没有撤。”廉洁说,“要做什么吗?”
甘文清“嗯”了一声,说,“查一下,田冬升这会儿人在哪儿……这事别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行,知道不知道?”
“是。”
她并不是在黄琉璃瓦的宫殿,与紫绿琉璃瓦大院的光彩气氛中长大的。她自记事起,便奔跑在漏着阳光的宽阔的林荫路,与长长曲曲的田园地垄上。
在那个地方,常人家中的院子里,也会种上桃树、梨树、柿子树,少数人家会种上一两颗枇杷树,枇杷长成后,黄灿灿的诱人。在那个地方,夏天的夜晚,便在树下搬把椅子,或是干脆铺上一张凉席,躺在上面纳凉。在那个地方,在小馆子里,热腾腾的来一碗小饺子或是鸭血粉丝,分不清巨贾富商与市井小民,小小的镇子上,热闹的时候,也是摩肩接踵。路口偶会搭上戏台子,依依呀呀的唱着根本无法听懂的戏文。在那个地方,有每年按期的庙会,有香火不断的土地庙,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有如唱歌般的叫卖声,有串着街巷到各家收旧货换麦芽糖的咚咚的打鼓声,卖冰棍儿的木板有节奏的敲震声。
那个地方,外婆说,也是母亲长大的地方。尽管,她从没能见过母亲一面,只能想象着,母亲的声音,定是柔婉动听,比隔壁二胖子的母亲还要漂亮,还要温柔。
刚回城里的时候,怕她寂寞,一到寒暑假,便让知涯从上海过来。
知涯对京城非常熟,带着她去了什刹海——这里没有鸭血粉丝,也没有换麦芽糖,敲着木板卖冰棍儿的,可这儿有说书的,唱戏的,练把式的,还有卖酸梅汤的……差不多的,是不是?
也真的是,没有差太多。
那时候太小,许多记忆也只是停留了一阵子,到最后,那些她以为是刻骨铭心的烙印,都变成了一串串模糊的影像。
我们一块儿回上海好不好?上海离你外婆家也好近的。知涯牵着她的手,分明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模样,却已经有了十足的姐姐的模样。
不要哭,我把姆妈分给你好不好?
她真的不要哭,隔壁二胖子说她妈妈是死人的时候,她没有哭。爬树偷枇杷被大狗追的,跌到小河里,她以为会被水猴子拖走的时候,没有哭。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没有哭。
可是,知涯说,你就是我的妹妹呀,我以后有好东西,都会分给你的,好不好?她看着知涯,一声不吭,眼眶却有些酸涩。
知涯说,开学了,我会很想你的。
真酸呐,她想。
这样酸的话,她竟然哭了。
她有了一个姐姐,柔柔弱弱的,却会在大院的小孩子欺负她时,勇敢的挡在她面前。虽然,论起打架来,她也算“久经沙场”,在乡下田垄里摔出来的身手,并不见得会输。
她有了一个姐姐,说起普通话来,软软糯糯的,却不带半点儿吴侬软语的口音,声音既好听,口音又标准。她口音纠正不过来的时候的,这个姐姐不会像旁的小孩子那样不遗余力的取笑她一番。
……
甘文清吸了一下鼻子,廉洁发来一条短信,短信上只有四个字——他在芜苑。
*********
柯知涯蜷在床上,落地钟上的时间显示九点半。
房间里没有亮大灯,窗帘被拉的严严实实。
田冬升坐在床前,用湿毛巾替她擦额上的汗。她的手攥着被单,指关节因为用力,已经显出了青白色。
他伸出手来,抚上知涯的腹部,轻声叫着她,“知涯,是不是快来例假了?”
柯知涯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来例假了?不,不是的。她摇着头。
旁边的电话在震动,田冬升没有急着去接,而是慢慢的抽回了手,许是腹部一下子没了热源,她的眉头蹙起来,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他昨日不由分说的把她带到这儿来,她自是不肯,他几乎是强迫的,扛着她上车,扛着她进屋子……他太粗心了,竟没有发觉,她身体是不舒服的。
他换了一只手,替她暖着肚子,另一只手去接电话。他压低了声音,几乎要骂出来,叫医生过来有那么多事儿?
他收了线,把手机丢到一边,给她拢好耳边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知涯……”他轻声叫她。
腹部针扎似的痛楚与一股温热抵抗着,柯知涯渐渐舒缓过来,第一反应,便是触电一样,弓起了身子,脱离了田冬升的手掌。
田冬升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这样的时候反而显得他越发的沉静,黑潭一样的眸子,静静的盯着她。
过了一会儿,柯知涯才开腔:“把我的身份证、护照还给我。”
田冬升默默地看着她,想着自己担惊受怕的守了她一宿,她一开口便是这一档子事情,他不可能不动怒的。
她现在不舒服,他这样提醒自己。
他这样想着,脸上便跟着表现了点儿出来,柯知涯看到。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手里死死的攥着床单,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
“田冬升,我要协议离婚,你不肯。我要分居,你不让。眼下,我诉讼离婚,我走到这一步,对不住你的长辈,更对不住我的长辈、父母。你扣着我的证件,还要做什么?”
“我很累,真的,很累……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她平抑着呼吸,疼痛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她却分不清,究竟是哪儿疼。
“知涯……”田冬升伸出手,他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在光影下,闪着锐白的光芒。
柯知涯狠狠的打掉了他伸过来的手,冷冷的看着她,“别这么叫我。”
这戒指,也不必再戴着。
田冬升这一刻,真恨不得拿了块布来,遮住这冰块一样的眼神,他鼻子里重重的出气:“真要这样?这就是你要的?”
“没错,这就是我要的。我只想下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与你再无瓜葛!”她的眼里翻滚着无尽的凄凉,也掺了无尽的恨意。
她没法子不去恨他,没法子不去恨自己。
她宁可自己没有任何的感觉。
“再无瓜葛?”田冬升僵硬的动了动唇,反问,他咬牙切齿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心中却汩汩的,有火蹭蹭的往上冒。
他单膝跪在了床上,靠近她。
动作分明是极缓慢的,柯知涯看得到他眼里的冷意,还有怒意,她咬着唇,抬了抬下巴,毫不退缩的盯着他。
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田冬升已经将她推倒在床上,原先裹着她身子的被子也被他恶狠狠的丢到到地板上。
他按着她的肩膀,定定的看着她:“要离婚,想离开我?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心!你说得对,我不会放了你,凭什么放了你?你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是,下辈子还是,永远都是!”
他说罢,唇便狠狠的欺了上去。
他的吻也是恶狠狠的,仿佛了用尽了全力。
柯知涯只觉得,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强烈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疯狂与力道下,她听得到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的声音,她堪堪的打了个寒颤。
“田冬升……”话音尚未完全落下,便又被他密不透风的亲吻悉数堵了回去。
她的手攥成拳,一下一下,重重的落在他的胸膛上、背脊上。他的身子壮实的压着她的身子,便连挣扎,此时也成了无用之举。
他的滚烫的唇舌开始往下流连。
手机在响,叮铃铃,叮铃铃的原始的铃音,提醒他,是内线。
“不能……不要……”她的嗓子沙哑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到底是滚了出来,“冬升,不要叫我再恨你。”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喊他的名字?
田冬升原先已经微松的手,又突然紧了紧,抱住她。
他心里几乎是本能的生出一股恐惧和慌乱,仿佛有什么突然的轰然倒坍,像是握在掌心的沙砾,分明是握紧了的,却也还是一点点一点点的从指缝流失。
这一刻,他竟然无能为力。
他抱住她,轻轻将额头,贴在她的肩窝上,慢慢的,才加重了些力道。然后,他离开了她的身体。
柯知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宽敞的卧室里再没有半点声音。
良久,田冬升翻身转向她,伸出一只胳膊,轻轻的圈住了她的腰。
是久违的碰触,柯知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到底是没有拒绝。
田冬升嗅着她的气息,她提出离婚的时候,他是震惊的。事实上,由不得他不震惊,她甚至连离婚协议书都准备好了,他们的结婚戒指,被她丢进水池子里,一切都告诉他,这不是恶作剧。
这些年的婚姻,这些年的相识、相处、相知,磕磕绊绊的事情,时常有,吵架、摔东西、撂狠话的时候,也不少。可没有一次,他们提到分手,提到离婚。他们素来是不管如何闹别扭,也守着一根底线。
她是,他也是。
她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他,说,田冬升,你太脏了。
脏?
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麻痹。看着她眼里的怒意,哀意……他愣住。
他自然不肯,她不吵,不闹,与他冷战,日子便这么一成不变的过着。
紧跟着,她不声不响的回国,然后丢给他一纸状书。
……
楼下门铃在响,急促的。
“我总要开始新生活的,就当,放我一条生路,行吗?”柯知涯轻声说着。
田冬升缓缓的松了手。
柯知涯抿着唇,一旁沉下去的床,随着他的起身,又重新恢复了弹性,接着,便听见他开卧室门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有说话声传来。
腹部疼的犹如刀绞着似的,她在他起身离开的动作里,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