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墨抽紧了下巴。
坐在门口的那位女士,转过来叫了一声“Ruby”。
那小哈巴狗才不管,抬起爪子,搭住了甘文清的翘起来的脚上。它张大了嘴,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吸声,扇着粉红色的舌头便要舔她。
甘文清瑟缩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了。
看到她变了脸色,韩君墨连忙虚张声势的顿了一下脚。那小哈巴狗儿只是张大嘴,扭头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爪子却仍搭在文清的鞋子上。许是她的毛茸茸又肉呼呼的爪子碰到了文清的脚脖子,她条件反射似的“啊”了一声,显然是怕的不得了。
韩君墨忙弯腰,从桌底下拉住那小哈巴狗儿脖子上的皮绳,捉住了它的短腿。狗儿被固定住爪子,因为不舒服,便一直不停的拱着身子。它的主人也走过来,又爱又怜的唤着“Ruby”,对韩君墨道歉又道谢。
甘文清心中仍是怯怯的,冷静了一会儿,才敢正眼看那扒过她裤脚的狗儿。
她呆呆的看着小哈巴狗在它的主人怀里,“咕噜咕噜”的呼吸着。那女子轻轻的拍着Ruby的耳朵,又去握它的爪子,对甘文清笑了笑,说:“Ruby喜欢跟你玩。”
“它平时都很听话。”那女子看着甘文清,“Ruby性格很好,不会咬人的,没吓着你吧?”
“跟它没有关系。”甘文清连忙摆手,按了一下心口,那么一会儿的功夫,鼻尖儿也冒了汗。她抬手抹了一下,知道自己的样子必定是颇为狼狈,她解释说,“我只是有点儿怕狗。”
那女人抱着哈巴狗离开后,韩君墨看了文清,过一会儿,转开了脸。
没人开口说话,气氛一时之间竟变得有些僵硬。
撇开这个小插曲,他问的清楚,文清也回答的明白。每一种可能,她都做了设想,也都做了理性的分析。她看的透透儿的,他未必不明白,却还是担心。
担心柯知涯,也担心她。
韩君墨陡然间感觉到气闷。
“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他笑了下,“庭审那天我怕是去不了,不过,她母亲与外公有可能会去旁听。”
“有心理准备吗?”他问。
甘文清点头,不仅仅是这样,田家那边应该也会有人去旁听。
他们这样的家庭,离婚本就是大事、丑事,如今,还闹去了法院,消息再封锁,又能瞒得住几人?多是心照不宣罢了。
“嗯……谢谢三哥你肯帮我。喻可淘那边,我也等你的消息。”甘文清吸了口凉气,站起来,“那么,再见。”
“好。”韩君墨皱了一下眉,也站起来,“我叫人送你。”
“谢谢。”甘文清抓着包,“不过不必的,这边打车很方便,你有事,我也还有事。”
她低下头,看了眼手表,提醒他,“不早了。”
韩君墨哑然。心知昨儿晚上母亲的那通电话,她必是全听到了。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甘文清已经快步离开。她手里拎着棕色的大挎包,松松垮垮的,拉链上悬下来一个带着流苏的小饰品,随着她的步子,一下一下的甩到她的腿。
韩君墨走到门口。他有心不想这么早回家,于是拨了个电话回去,是明奶奶接的,他说会晚点儿才回去。明奶奶的耳朵有些背了,大声的“啊”,道,“小墨儿啊,你晓得伐,今天我做你最爱的山药糕,你赶紧家来……”
他笑了笑,明奶奶可好些年没这么称呼他了。“小墨儿”,“小墨儿”的听起来,像是还没断奶的孩子,到底还是有点儿别扭跟不好意思。
他大声喊了一声“明奶奶”,明奶奶长长的“哎”了一声,絮絮道,“你那么大声弄什么,晴丫头好长时间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又同她闹别扭了?男孩子要主动点儿,机灵点儿,是你的错儿你得认错儿,不是你的错儿,你还得认错儿。带她一块儿家来,晓得伐?”
韩君墨愣了一下。
刚要说话,明奶奶在电话里急急的说锅里滚了,还不忘叫他赶紧家去,便收了线。
明奶奶在他家工作了很多年,据说打小便跟祖母一块儿长大,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名为主仆,感情却有如亲姐妹。明奶奶一直照顾祖母,直到祖母去世。便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人,也都是明奶奶帮着拉扯照顾大。
祖母病重时,曾十分郑重的跟他们说过——你们明奶奶为了留在韩家,照顾我,照顾你们,做了一辈子的姑娘。日后你们谁胆敢不敬重她,我便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也要打断你们的腿,记下没有?
他们恭恭敬敬的答应了祖母。
便是祖母不这样说,他们也决计不会对明奶奶有半分的不恭敬。
明奶奶在家中,名是仆人,却也跟他们的亲祖母没有差别。
韩君墨给欧阳拨了个电话,告诉欧阳今天早点下班,不必等他,车子他自己开走便可。他慢慢的开着车子,上了高速后,便加大了油门。
原来文清怕狗。
他记得,她也是怕狗的。自打他认识她,她就对狗这种动物敬而远之。
那时候,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养了一条土狗,被老板夫妻照顾的很好,灰色的皮毛直发亮,乌黑的眼珠子闪闪发亮。那个小卖部是他们去学校的必经之地,他发现,她每回经过小卖部,便是看到那狗、或是听到狗吠,她全身都会变得僵硬,紧跟着便会加快步子,仿佛那小卖部里有毒蛇猛兽会追赶她一般。
有一回,那只土狗挣破了绳子,从小卖部里窜出来,她的一张小脸瞬时变得惨白惨白的,竟连继续走路都不敢。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怕狗竟怕成这样子。
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起先还想等着她向自己求救,有心趁机作弄她一番。
他们那时刚刚成了同桌,她看他极不顺眼,对着他时,总是鼻子里出着气儿一样。她越是讨厌他,他便越是要作弄她。
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作弄任何一个女生的意思,那在他看来,实在是小孩子的把戏,虽然,彼时他也只是个跟他们一般大的“小孩子”。父母虽常年不在身边,却对他管教严苛,走到哪里都是生活秘书陪着。他不能像小宝一样,因为打架被外公追的满院子跳,也不能像浮生一样,多大了,还能骑在父亲的肩上玩耍,更不能像学校里的男生一样,动辄去揪女生的发辫玩。
可越来越多的时候,他有揪她发辫的冲动。但是,她没有别的女生一样的羊角辫,他自然也没法子像别的男生一样,尝试尝试揪女生辫子的滋味,她那比他长不了多少的头发,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抓两把。
他喜欢故作认真的听讲,在她打瞌睡的时候,突然撞她一下,他特别喜欢看到被惊醒后,“啊”一声,从座位上弹起来。又在她快要坐下时,蓦地把凳子往后移,让她摔坐到地上,然后再装模作样又一本正经的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扶她起来,还要认真的说——舒晴晴同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她脸颊上还带着打瞌睡时印上的红釉印,恨恨的盯着他,却又发作不得。
这样子的她,有趣极了,也可爱极了。
他忍着笑,也忍的非常辛苦。
因为,他在所有人眼里,是优秀的,乖巧的,好学生。助人为乐,又认真负责的班干部。
他从来都不会做恶作剧,没人会想到,他竟然也会做这样幼稚的,低劣的小动作。
他忘记了,她向来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女生,她开始在他们的座位中间用刀子刻上了一条三八线,郑重的、严肃的,警告他,不许过线,否则,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他颇好奇,又颇期待的想。
他注意到,她开始有意无意的盯着他的胳膊肘,稍微有点儿过线的迹象,她的表情便带些可疑的兴奋。
可惜,他非常自觉。
后来,他不免抱着不让她失望,也是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着他的是拔了笔帽的蓝黑钢笔,笔头戳到他的胳膊肘,蓝黑墨水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慢慢的氤成一团墨黑的污渍。到底是年纪小,见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一下子不安起来,眼里分明有歉意,还要做出一副“你拿我怎样”的表情,色厉内荏的嘀咕了一句“说了后果自负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过那条三八线,故意的撑开了胳膊,惹她生气。她用力推过他,打过他,用钢笔也戳了不少回,到最后,她连圆规都用上了。他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圆规,那时候,他们上数学课,还没能用上圆规。
他是谅着她不敢真的用圆规扎他,想必,她也没料到他明明见着圆规了,还硬要挤过去过那条线。
结果是,他的胳膊肘上自此多了一条疤。
……
“韩君墨……”
她看向他,那模样,几乎是要哭出来了。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既酸又疼,还软和的厉害。他顿了一下脚,把那土狗喝走。
也是自那回起,他们之间不再那样的剑拔弩张了,三八线也开始形同虚设,渐渐的,她便跟他打成了一片。
她究竟为什么那样怕狗,起先,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是后来,他才慢慢的了解。
韩君墨握着方向盘,看了一眼后视镜。
他把车子停在了门口,他从车子上下来,很快的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便看见明奶奶,手里拿着两个大红提盒,正要走出来。
屋子里有允之玩闹的声音传出来,允之已经五岁了,正是最皮的时候,他想到有时候听嫂子又如抱怨,说如今生孩子容易,养孩子太难。穷人家,养孩子是负担,便是不必操那个心了,带孩子也是件苦差事,倘若交给保姆做,她又百般不放心。
他拦住明奶奶,接过提盒,问:“您这是哪儿去呢?”
他说着,将提盒盖子掀开,一边是蒸好的山药糕和蜜赤豆,一边是薏仁汤跟点心。
韩君墨撇了下嘴,愣住。
明奶奶拉着她的手,道:“小墨儿啊,这都是晴丫头喜欢的,你拿给她。”
韩君墨望着明奶奶,张了张嘴,蹙眉。
“奶奶……”
“愣着做什么?”明奶奶打了他胳膊一下,“你晓得伐,她今天发热,人不舒服哩!”
韩君墨的心往下沉,问,“您说,她今天发热?”
“嗯!”明奶奶努了努嘴,“早上她打电话来,说想吃的。你不要再同她闹别扭,拿这个去哄哄她……”
屋子里传来允之的叫声,母亲想必是在后边追着——“允之,小心摔着……”,中间和着祖父、父亲与大哥喝茶聊天的声音。
想必,祖父与父母亲都开心的很。今天,一家人总算是聚齐了。他们能这样聚齐的日子,一年到头统共也没有几回。倘若二叔、三叔两家人也能聚齐,便真的跟过春节似的了。
韩君墨看着手里的红色提盒,闻着里面传出来的香气,再看明奶奶,胸口像堵着什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