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之手里端着明奶奶的鸡毛掸子,叫着冲出来,看见韩君墨站在院子里,一下子丢了鸡毛掸子,从台阶上跳下来,朝他跑了过去。
“二叔!”
韩君墨忙放下手里的提盒,弯下腰,稳稳的将允之接住。
“哎哟,我看看你这小猴子……”他把允之扛起来,晃了两圈,皱着眉,“咦,没长高啊?”
允之在他臂弯里扭着小身子,不服气扬起小下巴,叫起来:“高了!高了!”
韩君墨笑。
叶承芷头一个走出来,抚了一下掌,笑道:“小猴崽儿怪会捣乱的,你别由着他。”
“妈!”韩君墨将允之夹在胳肢窝下面,允之哈哈的笑着。
“你仔细点儿,别摔了。”叶承芷到底是有点儿担心,又说,“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吃饭。今天晚饭都是你明奶奶一手准备的,不让我们插手哩,瞧瞧你的待遇。”
韩君墨转了转脸,明奶奶正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允之。
又如也走出来,一边跟君墨打招呼,一边喊允之下来。
韩君墨将允之放下来,拢着明奶奶的肩膀,明奶奶蓦地一拍手,“哟”了一声,颠着小脚儿去了厨房。
叶承芷看了一眼明奶奶,摇了摇头,说:“你明奶奶最近忘性大,叫她好好休息,偏又闲不下来,总说不放心这,不放心那。”
韩君墨听着,若有所思,跟着母亲进了屋。
“妈,明奶奶今年体检过了嘛?”韩君墨沉声问道。
“还没有。”叶承芷回了一下头,她笑了下,“每年都是六月给她做一回全面检查,年纪大了,总说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每回去,都跟小孩儿似的,不情不愿的。”
韩君墨点着头,一一跟祖父、父亲、君然打招呼。他脱了外套,径自过去坐在君然身边,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又如给他们倒了茶。
允之又迅速的爬上了韩君墨的膝头。
叶承芷笑眯眯的,说:“你这一晚上都在问你明奶奶,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我们。”
韩君墨沉吟了片刻,说:“这两天,有时间,我想带明奶奶去医院,做一下详细的检查。”
韩德正在喝茶,听君墨这样说,抬了一下头。
韩建中与叶承芷对视一眼,也用询问的眼神的看着儿子。
“怎么?”又如先问。
韩君墨玩笑似的捂住了允之的耳朵,任允之在他膝上扭着身子,他沉默,半晌才说:“不确定,我刚刚在院子里跟明奶奶聊了一会儿……我回来之前往家里打了电话,也是明奶奶接的。”
他想了想,又摇摇头,“有些不对劲,症状很像是阿尔茨海默病……希望只是我多想。”
“你是说……”韩德最先反应过来,“嗯哼”了一声,皱眉。
又如有些不相信,“不会吧,这两天我见明奶奶,总是笑眯眯的,拖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不像是……”
“承芷啊。”韩德点了一下头。
“是,父亲。”叶承芷坐直了些。
韩德闭了一下眼睛,“家中的事情都交给小沈。”
“父亲,您放心。”叶承芷
韩建中看了妻子一眼,对韩德说:“父亲,那……”
韩德盯着他,摆了摆手,语气极其平淡:“不管是不是,都紧着你们的口风,记着你们母亲的话,别叫她瞧出异样来。老二、老三那儿,你也给我照应好了。”
“是。”韩建中应下。
韩德轻抿了一口茶,”嗯“了一声,又对君墨说,“去医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爷爷,我明白。”韩君墨深深吸了一口气。
韩德又用手点了点叶承芷,“回头你跟小甘打声招呼。”
“是。”叶承芷略低了下头,“倒是我平日里疏忽了,只当阿姨是岁数大了。”
韩德摆摆手,“这事不怪你。”
沈阿姨走过来说可以开饭了,韩德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吃饭。
餐厅里,明奶奶已经摆好了桌子,满满一桌子的,看着非常丰盛。明奶奶笑眯眯的,指挥着他们都坐下。她递了湿毛巾给韩德,说:“姑爷,擦擦手。”
韩德清了清嗓子,接过湿毛巾。
众人迅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
“您也坐下来。”韩君墨按了一下明奶奶的肩膀。
刚刚在院子里还不觉得,这会子搭着奶奶的肩膀,手下仿佛只能碰到一块一块的骨头,这一瞬间,他也只能想到诸如“瘦骨嶙峋”这样的形容词。
他就这样把手搭在明奶奶的肩膀上,搭了好一会儿,才端起了碗。
“奶奶,您呐,今儿也享受一回。”他笑着。
“哎,哎。”明奶奶笑,专注的看着韩君墨给她盛汤。
“小墨儿啊。”
“奶奶。”韩君墨把小瓷碗递到明奶奶手里。
“这孩子叫啥名儿?长得可真像你大哥小的时候。”
韩君墨听明奶奶这么一说,没有回话,看过去,明奶奶正颇好奇的盯着允之看。
“太奶奶,你不认识我啦?”允之从座位上爬下来,仰着头,皱了皱小眉头,晃着明奶奶的胳膊。
“允之!”又如有些着急,刚要过去把允之抱走,君然拦了她一下,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明奶奶正怔怔的看着允之,两道稀疏的眉毛,渐渐的拧到了一处。她缓缓的抬起手,摸了摸允之柔软的头发,脸上的皱纹褶子都似乎在轻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弯下身子,把允之搂紧了,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晶莹的光在闪烁,喃喃道,“小允之啊……”
“太奶奶。”允之难得露出十分乖巧的意思,老老实实的窝在她怀里。
餐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韩德递给韩君墨一个眼神。
韩君墨望着祖父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大家有些刻意的聊着天,话题多是绕着君然、君墨兄弟二人的工作转。君然当初是以双硕士的身份进的高翻局,也算是子承父业。君墨却是这家中第一个没有出国喝过洋墨水的人,第二个,自然是君南。饭毕后,大家转到客厅,韩德冷不丁的问了句,“……小甘的闺女,搞的那个慈善活动,怎么样了?”
祖父口里的小甘,便是童丹丹的母亲,也是甘文清的阿姨。
韩君墨摇了摇头,喝着茶,待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不免有些发愣,知道祖父还在等着回答,便苦笑了一下,说:“我真是不大清楚这个。”
韩德并不意外,清了清喉咙,白色的眉毛挑起来,“你母亲的眼光不错,这是个不错的姑娘。”
韩君墨一时没接话,心里“突突”的,跳的厉害。祖父陡然开腔跟他说这话,意思已经是明摆了的。这让他竟有了后背汗涔涔的感觉。
又闲话了一会儿,韩德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回房休息了。
韩君墨要送他回房,韩德摆了摆手,说:“我耳不聋眼不花腿能行的,不要人陪”。
君然、君墨兄弟二人,在众人都散了之后,依然坐在客厅里闲话聊天。前几年,君墨在外地任职,君然跟着领导飞东飞西的做翻译,一年到头的,也见不到几回。
“君墨。”韩君然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我也认为,丹丹那丫头不错。”
他想了想,又点头,“错不了。”
韩君墨抿着茶,不言语。
“我看见明奶奶准备的那些东西了。”君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了一声,“还过不去呢?”
韩君墨扯了一下嘴角,反问,“什么还过不去?”
君然神色如常的点着头,“这些年,我细想起来,也就这么一回事。我跟又如结婚前,我也就只知道,咱们家,跟乔家是世交。至于乔又如,她是方是圆,是长是扁,我还真不清楚。母亲说,又如年底就回国,到时候你们见一面,这事,暂且也就那么定了。听着,像天方夜谭是吧?可你瞅瞅,如今,连允之都这么高了。”他抬手比了比。
“你知道嘛,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她迟到。我那会儿边坐那儿喝咖啡,边想着,她会长的什么模样。不能不想,因为她极可能,就是跟我过一辈子的人了。跑不掉的。我也只能盼着,起码能看着顺心不是?”
君然笑了笑,“做了最坏的打算,想象着她看人时眼睛是白色多过黑色,洋派举止,张口洋文……我也不能太挑剔是不是?我自己也是靠说两句洋文吃饭的。结果呢……你也看见了,你嫂子……”
韩君墨点着头,又如娴静温婉,便连声音也是温和细软的,一点儿看不出在外国生活多年的迹象。
“后来你嫂子跟我讲,她那天是故意迟到的,她在外边儿观察我很长时间……我怕她是假洋鬼子,她也担心我是戴着酒瓶底子厚的眼镜的呆板又变态双博士。”
君然笑出来,“你嫂子看着脾气好,其实犟的很,结婚后,她在国内,我反倒在国外。那会儿,倒是想吵架,偏吵不起来。好不容易聚一回,还带着任务,两家长辈都在催着造人啊……我跟她结婚是旧式做派,可到底不是旧时的人,你说说,这感情还没整清爽呢,我们上哪儿造人去?”
“我那会儿情绪差,就特别容易想到过去的事儿,想到你,难免羡慕。”君然看了一眼弟弟,“你不知道吧?”
韩君墨笑,摇头,“不知道。”
这是君然第一次跟他说这些。
“我就想啊,我怎么没跟君墨一样,有个形影不离的小青梅呢?每天吵吵闹闹的,多有趣儿?日后,再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的把她给娶回家来慢慢欺负,多好……可不管是羡慕,还是后悔,我都来不及了不是?我命里,没那么一个小青梅,可那时,我枕边有个乔又如,我得朝前看,既是娶了人家,不管闹多大的别扭,我都是她的男人,她这辈子也都是我的女人。”君然摇了摇头,“人跟人呐,断了跟这个的缘分,你哪里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缘分在别处等你呢?”
“我一直以为,那丫头日后会大大方方的喊我一声大哥,可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料到。难过是难过,可惜是可惜,可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是不是?三十多岁,总这么飘着,也难怪母亲着急上火。”
“就眼下,比丹丹还好,还要合适的姑娘,你找一个来。但凡你能自个儿找到,他们也不必这样操心了。况且,你怎么知道,丹丹不会是你的那个又如呢?”君然拍拍弟弟的肩膀,站起来,“老婆孩子还在等我,你也早点儿休息。”
韩君墨静静的坐在那儿,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一人,客厅里的大钟发出了厚重的钟响,他默数着钟响……已经十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