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应该怎么做。
甘文清没有回头,同样的问题,在过去的这些年,她几乎每天都在问自己。到底,究竟,她要如何做。怎么样,才是最现实的,也是对大家都好的。
她从未停止过问自己。
“该怎么做,这样的问题,三哥,你真的有必要来问我吗?”她握紧了车把手,重复问道,“有必要吗?”
她想说,没有这个必要。
可比这更没必要的是——她得站在这里,和缓的告诉他,三哥,没有必要。而不是堂堂正正、风风火火的一句,韩君墨,滚。
说要保持距离,划清界限的,是他。
如今,问她应该如何去做的,也是他。
怎么能在谷小琳出现后,来问她这样的问题。
韩君墨……能不能,不要这样的残忍?
她觉得腿软。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小腿由下往上,钻心窝子的疼。
韩君墨盯着甘文清的侧脸,瘦削的下巴,高高的鼻梁,圆润的耳珠子。
是,没有一点儿像的。
她的下巴是圆润的,略略塌鼻子,鼻尖儿也是小小的。单看,是没有一点儿出色的五官,合在一块儿,便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舒晴晴。
他总说她不像个女孩子,可事实恰恰相反,便连她自己,也开始渐渐在意自己的容貌起来。他总听她跟向真一块儿嘀咕什么,他装作认真的看书,却是竖着耳朵听她抱怨——我每天都按你说的捏鼻子,还是这么塌……他几乎要笑出来,忍得好辛苦。
也不知道向真出的什么馊主意,叫她晚上睡觉时用镊子夹住鼻子。他故意过去岔开了话题,他若不及时岔开话题,保不齐她真会去做用镊子夹鼻子的蠢事来。
妈妈呀!她又开始大呼小叫,原来我是大饼脸。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正对着向真手里的小镜子左看右看,口里絮絮着,说,你们看啊,圆脸、塌鼻子,圆下巴,脸上没有半点儿轮廓,这不是大饼脸是什么?她从来都不会小声说话,她嚷嚷的时候,好几个小子看着她笑……真是,能有她这样的女孩子,一点儿不难为情的大声说自个儿是大饼脸,也值当她兴奋成这个样子。
这哪儿是什么大饼脸呢,不过是略带点儿婴儿肥罢了,他在心里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纠正她一番。
她的耳垂非常小,在他跟她同桌的那些年里,他最喜欢中午,他们在老师的要求下,趴在桌上午休。起先,他们是后脑勺对着对方,睡着后,便不自觉地换了姿势。
有一回,他被她碰到胳膊,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睁了睁眼睛,她的手好没形象的伸到他面前,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去碰她的指尖。她的脸就在眼前,那近到,几乎连她的呼吸都可以感触的到的距离,让他心跳如雷,即便他闭上眼睛,她脸上的红釉印子还会清楚的浮现在眼前。
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她的头发早被这没形象的睡姿闹的有些凌乱,教室里是同学们均匀的呼吸声,便连老师也趴在讲台上午休,背上像是起了一层栗,手仿佛不受控制的伸出去,替她把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他的手碰到她小巧的耳垂,顿了一下,真的非常小。他像是做了坏事般,脸上迅速的升腾起一股热度,一直烧到了耳朵根子,手却仍是舍不得那温热的触感。
那程子,会听老人说,耳垂大的人将来有福气,耳垂小的人则是福薄。他不以为然,人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凭小小的耳垂做论断?她却笃信不疑,因为她的耳垂小到,几乎跟没有耳垂也没什么分别。她不说,可他心中明白。自小没了双亲,相依为命的外婆又跟着去世,一个人跟着年迈的祖父,她心中一准儿认定了自己是没有福气的人。
真是个笨丫头,他瞬间抽紧了心脏,几乎是贪婪的打量着她。
……
韩君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究竟在期冀着什么,心中分明是明明了了的知道,纵使有那么一些相似,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点,他心里透彻的很。是他不能回避,也不能不承认的一点。
他盯着她,直待的她脸上的轮廓都变得飘渺起来。
半晌,再没一丝声响。
他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他挑了一下眉,她正看着自己,清澈的目光中有复杂的情绪。
紧跟着,她听到他说:“既然三哥逾越了一次,那我也有话要说。听不听得进在你,就算是我们扯平了。”
韩君墨眉尖一蹙。
“丹丹,她怕是比你心里边的那个人,要好太多……也更适合你。”甘文清抿了一下唇,说这样的话,叫她心中既酸又疼,便连人也跟着恍惚,“如果可能的话,丹丹是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再往下说下去,也不去看他的反应,只是带上了车门。
韩君墨倚在座位上,手臂撑着车窗沿,一双手交叠在一起。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说,先生,咱现在可以走了吗?他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又报了地址。
这程子,越来越多的人跟他说,丹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可今天,他觉得格外的不舒服。或者该说,经她的口说出来,令他觉得格外的不舒服。
他与童丹丹日后会如何,是一码字事情;双方长辈希望他跟童丹丹有所发展,又是一码字事情……那么,甘文清呢?他的确没料到,她会跟他说这个。
当然,他们这回是扯平了,他提了邢朗,而她建议的,是她的表妹。
去市政府大楼的路上,韩君墨便一直沉默着。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眯了眼睛。他想着她刚才的神情,心里边纷纷乱乱的,似是有股火,越烧越旺,总也没法子扑灭。
不论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跟他提起童丹丹,他都必须承认,他被她蓦地丢下来的这句话,刺的气息难平。
手机再响的时候,韩君墨已经坐在了办公室内。他没有接,整理着欧阳送来的文件。
平心而论,她说那样的话,没有半分不妥。她是甘文清,喊他一声三哥,她也是童丹丹的表姐,于情于理,都是为他着想的意思。
他翻着文件,好一会儿才发现,因为手劲儿太大,纸张都在刷刷作响。
他知道自己在生气,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偏偏无话可说。最让他生气的,不是甘文清,却是他自己。
他不能解释,此时他这样难以言喻的,且,并不陌生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他又该如何定义。
手机仍在响,他看了一眼屏幕,终于接通。
……
这是甘文清这个晚上喝掉的第二杯黑咖啡,她脸上已经露出来颇不耐烦的神情来。
廉洁看着她,啧啧啧的,说:“今天得应付法官,您确定真的不要空点儿肚子来喝酒嘛?”
“不要。”甘文清抱着手臂,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能先走一步么?”
她问徐朝阳。
“不能。”徐朝阳根本不看她,“所以说你不够义气,显真章的时候就开始琢磨着要怎么落跑,合着你把搭档置身于水火之中,你心里边儿舒坦了是吧?”
有那么邪乎嘛?甘文清斜了他一眼。
“哎,小廉跟君南,你俩看好自己的大boss,她这回要赶落跑,我拿你们俩是问。”徐朝阳咂了咂嘴,笑。
韩君南口里嚼着花生米,直点头。廉洁则笑眯眯的比了个OK的手势。
“别跟我的人吆三喝四的啊。”甘文清皱眉,“今天要对付的哪一片儿的?”
徐朝阳翻了个白眼,“我说甘大小姐,你不是吧?”
“谁跟你搭档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熊霉了。”徐朝阳“咬牙切齿”的。
“我还以为是祖坟冒青烟呢。”甘文清笑出来。
徐朝阳手点着她,“就你?”
甘文清“哼”了一声,笑着。
说话的功夫,中院刑事庭的人都已经到了。
徐朝阳立刻起身,一一为邢朗引见。
事实上,中北事务所与中院打的交道不少,即便是甘文清这样原则上不碰刑事案的律师,在座的刑事庭的工作人员,她也见过不少次。
这会子,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这一程子,所里不少刑事案都打到了中院,甘文清放下手里的杯子,她该想到的。
徐朝阳介绍到甘文清的时候,说:“刑庭,这位是甘文清甘律师,我的搭档,目前也是我们事务所的中坚力量。甘律师,这位就是刑事庭的刑庭长。”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装模作样的介绍,甘文清心说,在场的,有谁不认识谁呀?
“你好,刑庭。”甘文清微笑着伸出手。
邢朗与她回握,微笑了下,“我们不必这样客气罢?”
他回身看了一眼同事,笑道,“我跟文清是老相识了,还要这样端着,岂不让人笑话?”
他这样说的时候,看着甘文清的眼神显得温和而亲切。
徐朝阳不着痕迹的递给甘文清一个眼神,那意思,不言而喻。
甘文清只当没看见。
徐朝阳安排邢朗坐在主位,邢朗也不推辞,甘文清却被徐朝阳挤到了邢朗的末席,她狠狠的瞪了一眼徐朝阳。徐朝阳死守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宗旨,不为所动。
落座后,侍应生很快便端了菜上来,
甘文清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徐朝阳只好拿起酒来,转脸对邢朗说:“首先得感谢刑庭赏脸。”
这话可够酸的,甘文清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有些不习惯徐朝阳这副姿态,总想笑。
“也要谢谢这丰富的一餐。”邢朗晃了下手里的酒杯,微笑。
邢朗发了话,众人纷纷举杯,杯子“叮叮”的碰在一起,甘文清浅浅的抿了一口。廉洁说的对,她事先喝了太多的咖啡跟饮料,现在胃里压根没有再装酒的位置了。
酒过三巡后,开始单独敬酒,众人撺掇着让甘文清与邢朗喝一杯。
甘文清挠了挠额,淡淡一笑。侍应生拿着酒瓶子,贴着她的酒杯,缓缓的往里倒酒。
邢朗看见,却伸手拦了一下,说:“麻烦给她换一杯果汁。”
众人均是愣了一下。
甘文清心里突了一下,微笑说:“我可不好意思说一句自己是刑庭长的师妹,就坏了大伙儿的规矩。”
她站起来,端起杯子,笑,“刑庭,这杯我敬你。”
甘文清笑着,邢朗却久久不出声,静默了片刻,邢朗才扬了一下眉,与她碰杯。
“不要勉强。”甘文清听见他轻声对自己说,她脸上浮着的笑意便更加深了一层,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扣了杯子给大家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