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墨手里拿着欧阳给他的检查单子,走着走着,心里咯噔一下,步子便慢了下来。
欧阳有心提醒他,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看到他脸色变了,到底是收住了话头。
快到办公室的时候,韩君墨倒是加快了步子,就听到有人在说话。是护士,搀着明奶奶,坐在长廊的木椅上。看情形,明奶奶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只是那浑浊的眼睛及灰暗的脸色,显出她此时的状态并不如人意。
明奶奶看见他,眼睛一亮,脸上写满了焦灼,急忙迎上来,絮絮叨叨的和他说,快去追晴晴,别让她再走丢了……
在这寂静无声的长廊里,韩君墨已经不知该和奶奶说什么,又如何去说。明奶奶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像是生怕他不相信她,或者拒绝她的要求。
他张了张嘴,手到半空中,却又停了下来,缓缓的收回去。
他点点头,说:“奶奶,您放心,我一会儿就去找她。”
明老太太听了,这才吐了口气,笑眯眯的看着他,眼里有说不出的东西。
“奶奶,您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有事您就找欧阳。”韩君墨看了一眼欧阳,示意他陪着明奶奶。
“去吧。”明老太太靠着椅背,“奶奶在这儿等你……”
韩君墨掩上了办公室门。
甘如茗给他倒了茶。
韩君墨看着杯子,干干净净的白瓷杯面上,画了两片银色的荷叶。精致也漂亮的杯子,他端起杯子,觉得这杯子太过轻巧,不由的用另一只手去托住杯底。
“检查结果已经看到了?”甘如茗翻了翻结果单子,温和的看着韩君墨。
韩君墨的脸色有些沉,抬手按了下眉心。他并不意外的检查的结果,却还是难过。
甘如茗了解韩君墨的心情,可她也明白,作为一名医生,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到位了。
“我已经跟你母亲通过电话,详细情况我也跟她做了说明。”甘如茗语气平缓,见韩君墨没有反应,又道,“老人家日后出现像这种记忆衰退、混乱的这种情况,次数会越来越多,情况也会越来越严重,君墨啊,你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老人家现在需要的你们的关心和照顾。”
“是的。”韩君墨点头,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硬生生的撕开个小口子,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累的,可他又打起了精神来,淡淡一笑,说,“童伯母,我知道。”
甘如茗望着他的眼,有那么一会儿,才微笑说:“有事别总一个人扛着——你也需要有个人跟你说说话,累极了的时候,该有那么个人儿。”
她说着,便顺带拍了拍韩君墨的手。
只是极细小的一个动作,却又仿佛显出不一样的意思来,是亲切,是疼惜,也是爱护。
办公室外明奶奶爽朗的笑声,和着文清轻声说话的声音,隐约的传进来。
韩君墨听到,甘如茗自然也听到,微笑着说:“我们文清来了,君墨我们出去瞧瞧,看样子,老人家跟她很是投缘呢。”
她站起来,握了一下韩君墨的手臂。
病房门突然响了两下,甘如茗看向门口——此时甘文清正扶着明老太太进来,张口喊了声“姑姑”。
“您跟三哥说什么悄悄话呢,还让奶奶在外面等着。”甘文清玩笑似的说着,话虽是问的甘如茗,眼睛却是不冷不热的看着韩君墨。
韩君墨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明奶奶牢牢的扣着她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跑了似的。
“小墨儿,你看,奶奶可一点儿不糊涂哩。”明老太太笑眯眯的,松松的皮肤显出来的笑容沟沟壑壑,“奶奶怎么会认错呢?”
“是。”韩君墨点头,上前扶了她,“奶奶,我先送您回家。”
“叫小欧送我……”明老太太看看眼前的男子,又看看那女子……心里舒坦的,竟看不厌似的,“你们聊,你们聊,奶奶不瞎掺和。”
明奶奶的目光比她的声音还要温和。温和到令他们心中一暖,全身都软和了似的。
韩君墨跟甘文清对视一眼。
明奶奶从前总是记不清欧阳是个复姓,刚认识欧阳那会儿,张口闭口总是小欧小欧的。
“行了,我走了……”明老太太笑眯眯的拍拍衣服,还不忘吩咐甘文清,“晴晴,晚上跟君墨到家里来吃饭,晓得伐?”
韩君墨刚要开口,甘文清扯了他衣角一下。
“奶奶,您慢走。”甘文清略站了站,拥住明老太太,老人家干瘦的身体里,依然带着熟悉的,温暖人心的力量,她沉默了片刻,说,“奶奶,您要保重身体。”
“好,好。”明老太太笑弯了眼睛。
“麻烦你了。”甘文清看向欧阳。
欧阳看了一眼韩君墨,见他没有反对,便温和的说:“甘律师,请放心。”
韩君墨看着明奶奶转身走掉,身影消失在门口。欧阳掩了门,外面的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行了,你们两个,都过来坐吧。”甘如茗笑了下,说着,也给文清倒了杯水。
甘文清端了杯子在手里,并不喝,只是摩挲着杯子,出了神……
甘如茗笑笑。
“能有你们两个这样的孩子。”甘如茗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怎么都对我这杯子感兴趣?”
“啊。”甘文清应着,看了一眼韩君墨。
“丹丹自己做的。”甘如茗笑着转了一下杯子,“统共就一套,她还嫌不够好,我说那索性给我吧。”
甘文清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有叶片跑进口中,携着茶叶的清香。
杯子是白底银花,素雅沉静,十分好看。起先还并不觉得,这会子,越看这杯子,便越它像极了它的创造者……丹丹是这样子的,温柔又俏皮,心善又手巧,乐观又豁达。
真的是难得的好女子。
她是甘文清,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也学不来的女子的模样。
她的脾气非常糟糕,她的心肠非常冷漠,她不乐观,也不豁达,跟温柔这样的字眼,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不手巧,她是连练几个毛笔字,也会泼一地墨汁的那种人。
“怎么样,被小简给训了?”甘如茗笑着,叫伸腿碰了一下文清的布鞋。
甘文清笑笑,她脚上刚换了双内联升。
“他有时候真是太凶了。”她抹了一下鼻尖儿。
“不狠点儿能治住你?”甘如茗看着文清,半晌才叹出口气,“你说说你,好好儿的,怎么就不能好好儿的照顾自己呢?”
“一个两个的,还都有这个癖。”甘如茗挑了下眉,温和的说,“好了,今日有君墨在,我就不说你了,道理你都懂,小简铁定也说的不少了,我也就不再累赘,免得你背后说我这个姑姑啰嗦死。”
“不敢。”文清眨着眼,抬手拂了一下刘海。
“直冲冲说话的是你,惯会说话的还是你。”甘如茗瞧她的样子,伸手轻轻拧了她脸一下,笑道,“你这个鬼丫头,叫我说你什么好?”
“照我说,你的事也真得抓紧了,真想等着自个儿变成老姑娘?”甘如茗温和的笑,“不会照顾自己,那就找个能照顾你的人。”
“那位就不错。”甘如茗揶揄的笑。
甘文清听到最后一句,心头猛的一跳。她下意识的想要去看一眼韩君墨,终是生生的压下这个念头。
“等丹丹的慈善晚会搞妥了,叫上文博,一块儿来家里,我亲自下厨祭一祭你们的五脏庙。君墨,到时候一块儿过来,知不知道?”甘如茗微笑了一下。
甘文清没有去看韩君墨,只是心中兀自一动。
“好,甘伯母。”韩君墨略低了一下头,微微牵了下嘴角,“今天的事情,谢谢您。”
“谢什么……”甘如茗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这些絮絮的话,咱们日后慢慢儿说。我这儿呢,到处都是消毒水儿的味儿,也就不留你们了。”
甘如茗继续道:“你们两个现在都没车子,我让司机送你们。”
“不用了,姑姑,医院门口有出租,我们打个车就是了。”甘文清忙说。
甘如茗坚持了一下,便没有勉强。
离开的时候,韩君墨请甘如茗留步,甘如茗玩笑说:“不送了不送了,就到这儿,不知道的,当你俩是什么贵客呢。”
她说着,又嘱咐了俩人几句,多是一些素日里要注意的状况,这些韩君墨、甘文清都是清楚的,两个人听着,应着。甘如茗便不再勉强,让他们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出了大门,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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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北律师事务所。”韩君墨拦了车,跟司机说。
他打开车门,让甘文清上车,自己也钻进后座。
“你不回办公室?”甘文清看着他,拧紧了眉头。
“先送你。”韩君墨朝她微微一笑,转脸看向车窗外。
甘文清沉默。
“腿,是不是因为……”
“不是!”
韩君墨回头看甘文清脸上的表情,知道多少脱不了干系,于是,他继续道,“下次不要这样冒失。”
甘文清吸了口凉气,望着他。
韩君墨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看她,良久,才说,“是我逾越了,以后,我是说,万一,生气也好,骂人也罢,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韩君墨!”甘文清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你现在……”
你现在,依然在逾越。
她忽然说不出口。
车内有短暂的静默,司机一声不响的开着车,仿佛一点都没有留意他们的动静。
韩君墨抹了下下巴。
他的手机在震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摁掉。
“今天,明奶奶的事儿,谢谢你。”韩君墨这样说着,脸上紧绷着的肌肉,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一些。
甘文清没有接茬,这样的话题,让她和他,均有些心不在焉。
一路再无话。
车子停在中北事务所的停车位上,甘文清道了谢,打开车门便要下车。
韩君墨忽的一把拉住她的手。
甘文清怔住,脸有些热,她回头,看见他的眼里有光在闪动。
“尽管已经确诊了,可明奶奶,她说的对,她并没有完全糊涂。她的记忆兴许有些错乱,可不止她……”
“你想说什么?”甘文清的声音很轻,她看着他,目光清澈,“三哥,你确定,你知道自己现在要跟我说什么,究竟在跟我说什么,你真的确定?”
她的声音是少有的柔和沉婉,那么清澈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扫过来。
韩君墨的下巴瞬时抽紧,他的喉咙动了动,慢慢的松了手。
甘文清沉默了一会儿,下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她听到他说:“甘文清,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