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办完养父的丧事才给小张挂了个电话,小张问要不要他赶过来,她淡淡地说:“不用了。”
有钱这样好办事。养父的身后事十分热闹,常老板请教了当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规矩来,请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热热闹闹的十六人抬扛,送养父上山。最后,在镇上的餐馆里请了帮忙办丧的左邻右舍吃饭。她自从赶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木偶一样,只是任人摆布,披麻戴孝,哭灵守夜。一切的琐事,全是常老板替她打点,他一个外乡人,只是大把大把地把钱花出去,丧事竟然办得妥妥当当,十分有排场。
临走前隔壁的翁婆婆来陪她说话,翁婆婆打小喜欢她,说她乖巧听话。两个人坐在天井里,院子里本来有一株香椿,叫虫蛀得朽了,今年只发了几枝,孤零零的几片叶子似乎数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树上梳理着翅羽,捋过去又捋过来,长安目光还是呆的,只望着那只鸟。翁婆婆感叹了几声,说:“你从小命苦,现在也算熬出头了。这个人不错,心肠好,看得出来,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年纪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云慢慢流过,她想起小时候打了猪草回来,进院子里就叫:“妈!”虽然养母听不见,但桌子上一定有养母给她凉着的一大缸凉茶。嚓嚓嚓,嚓嚓嚓,养父在灶前切猪菜,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声更响了,原来是后面猪圈里的猪饿了,在那里拱着门。
在飞机上她取出张泛黄的红纸给常老板看,慢慢地将身世讲给他听,纸上被蠹虫蛀了无数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会烂似的。上面用很工整的钢笔字写着:“1979年7月25日”。这是生身父母留给她惟一的东西,最后由翁婆婆转交给她,说:“当年是我从镇上的老李手里,将你抱回来给你爸爸妈妈的,这就是当时你身上裹着的,现在你爸爸妈妈都过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板怜悯爱惜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她觉得累极了,向他身上倚着睡去了。梦里还是她小时候,田地里开着大片的紫云英花,留着春上耕了做水田的肥,她一个人在田里站着,像是在找什么最最要紧的东西,可是四面都没有人。她心里只是一种莫名的慌张,远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喃喃叫了声:“妈妈。”
常老板名叫常志坚,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七】
晴川一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郭海林给她打的电话,像是下午,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又像是早上,天刚刚蒙蒙亮。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脆而响的电话铃音,她拿起听筒只听到他说:“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软的,一点朦胧的橙黄色的微光从电话的键盘透出来。她小时候经常玩电话,老式的黑色电话机,上面从零到九,圆圆的十个小孔,拨了之后回过去,那声音很好听。
她去火车站接到郭海林,然后和另几位高中同学一块儿请他吃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哗的人声。她还是很爱说话,讲到系里的笑话,系主任对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着说:“读出来就老了。”
他们讲起高中的一些事,以及班主任和其他的老师。晴川笑嘻嘻地说:“当年多少宏图大志啊。”有人问:“现在呢?”
晴川微笑说:“现在当然还有——二十五岁前将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在说着玩,她自己也笑起来。她慢慢给自己斟满啤酒,看着细密的金色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质量很差,轻而软,立不住,端起来总是小心翼翼,仿佛举案齐眉般郑重。
郭海林住在学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过去,路过图书馆时她指给他看,说:“逸夫楼。”许多高校都有逸夫楼,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试验楼,有的是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树不高,正开着一篷一篷细密柔软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苏,垂垂的;叶子散而细碎,羽毛一样。天是很深的蓝色,所谓的皇室蓝,像一方上好的丝绒底子,衬出那样细嫩的花来。
马缨花,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合欢。
晴川以为郭海林会说什么话,但他一直没有说。
他回到上海后才给她打电话。晴川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去,回来后家里才知道,父亲先是问,她很沉静地缄默着,什么话也不说。母亲最后流下泪来,说:“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她就此一往无回。
整个家族都反对,父母苦口婆心没有效果,无数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母亲最后绝望一样说:“我宁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着膝漠然地想,原来寻常人生,也能有这样的急管繁弦。戏里的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她做不来,但是她固执地不改变主意。年纪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长途回来劝她,她只反问一句:“哥,一错岂可再错?”
明知道是伤口上撒盐,隔着整个太平洋也能想见他的伤心。她听说过他当年的故事,轰然的分崩离析,最后伤心欲绝地掉头而去。电话里有一丝杂音,海底光缆,多少万单位的千米啊,她辗转听来的零碎片断,光与电的纤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的今天。
父母不肯退让,她肆无忌惮地出去见郭海林。更严重的问题才突现出来,他的母亲也反对他们交往。她说:“我的儿子,绝不会去高攀。”
腹背受敌,她与他是孤军奋战,他们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流过那样多的眼泪,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绝望。
他们最后终于分了手,他说:“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经精疲力竭。这么多年,最后的执念,已经麻木到是为了抗争在抗争,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将自己反锁进房间里号啕大哭,自从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枕头哭得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冷,风吹着窗帘,飞扬起上面细密的绣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雏菊图案,很娇艳的鹅黄色。书架上是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张她高中时拍的相片,桀骜地扬起脸来,以无知无畏的眼神盯着镜头。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是得不到。这么多年她惟一要的,还是得不到。郭襄在华山之巅,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知道杨过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即使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竟然撒手,就这样撇下她来。那比他不回来更残忍,更叫人绝望。
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岁生日,她一个人吃掉了整块的抹茶蛋糕,绿莹莹的半透明一样,上面盖着水果,芒果、樱桃……缤纷好看,其实抹茶的味道早被果味冲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地吃,镀银小叉柄端铸着蛋糕店的标志,很甜腻的同心图案,她大块大块地挖下蛋糕来,一口一口吃着。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还是这样盛世繁华,只有她静静凋谢了。
她迅速憔悴,父母想法子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总是战友的儿子、同事的子侄,所谓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听话地一个一个去见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厅或金碧辉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倾听对方的说话,无可挑剔地应对。餐厅里有钢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是苏州评弹,她向对方娓娓讲述《玉蜻蜓》与《再生缘》,其实这两个故事都是悲剧。
后来无意听到母亲在姑姑面前哭,说:“这孩子现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亲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她在楼梯下站了一会儿,静静地上楼去。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哭过,这一回却像一枝箭射到她心里去。她独自在黑暗里坐着,床头有一只小小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这还是她学生时代的旧物,她毕业时从大学宿舍里随手拎回来。
真是美好的年华,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活,可是都过去了。
她家和江翰宇家是世交。因为公事他请她吃饭,吃完饭后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乌烟瘴气的牌室,最后她蜷在沙发上打盹,隐约听到人笑,说:“翰宇你这新女朋友,和从前的风格不太一样啊。”
江翰宇说:“胡扯,这是我妹妹。”有人大笑起来:“妹妹,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嘈杂的笑语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她竟然还是睡着了。
【八】
长安下堂求去,其实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就登记在她名下,常老板最后还给了她一笔钱,数额不多不少,毕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资,开了间酒吧,虽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渐渐也兴旺起来。“虞美人”在圈内颇有名气,长安也渐渐薄有名声。风月场合千金买笑,不过如今她是老板娘,她点燃一根烟看店里姹紫嫣红,霓虹灯下滟影流光。长安晚上七八点钟到店里,一身旗袍穿得妩媚生姿,款款掠过众人的眼神。“虞美人”里再美艳的小姐也抵不上长安的光彩,她是一轮皎皎明月,照在人眉心。
做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统统要应付自如,长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了谁都是慵然的眼神。渐渐有传言说她其实大有来历,这话也不是没影的风,起码黑白两道都肯卖“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里每张桌子上总是插着一瓶虞美人,这种花有着那样浓烈的红色。
偶然一次她对江翰宇提起:“传说这种花是虞姬自刎后的鲜血所化。”翰宇道:“真是凄艳。”她凝望着薄薄的花瓣微笑:“红颜薄命,其实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刘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翰宇一怔,旋即大笑。
江翰宇认真问过一次:“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过去?”
长安嫣然一笑:“你想听我说?”
花亦解语,玉亦生香。长安微凉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种奇异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温柔地看着他。他说:“我要结婚了。”
长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里来的情形。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过去打招呼。因为是熟客,有人开玩笑:“长安,就这样了事?喝一杯嘛。”就这个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动,他问:“长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温和,但剔透如她,隐约觉察他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时知道由来,俗话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读书。”纨绔浮华里隐约的世家教养,总是不同寻常。
她答:“《金锁记》里的长安。”
大约没想到她读过张爱玲的书,他的神情一时惊诧。
后来长安常常笑:“原来我们这种人,连读张爱玲的书的资格都没有。”
跟着常老板的三年,她起初也是学着打牌逛街花钱,后来突然起了执念,要去读书。常志坚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她选了喜欢的中文系,断断续续地上了些课程,只拣自己喜欢的。
长安也不问他结婚的对方是谁。认识伊始她便知道他的身家背景,他与她,隔着软红十丈,漠漠前尘,从来萧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机缘巧合,她哪里能顾到那样多。翰宇说:“嫁人吧,长安,你还这样年轻。”是啊,她还这样年轻,不是遇不上,是总是不对头。
翰宇有次将钱夹忘在她的梳妆台上,她打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有着大大的一双杏仁眼,很倔强地微扬着脸。
长安慢慢合上钱夹,她住十九楼,风很大,吹着窗上的抽纱帘拂起,波漾一样。日光的影透过窗帘,极浅极淡的光,像是水痕无迹。她也只是恍惚了一个刹那,就重新执起笔来描眉画眼。镜中人,一如既往光艳照人,顾盼生辉。
后来翰宇只再来过一次,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推攘不动,只好拎床毯子给他盖上,自顾自去睡了。半夜她醒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仿佛黑暗中有着小小一簇红宝石样的光芒。她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进去,很冷很冷,穿肠入腑的冷。她想到歌词里唱,“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化成热泪。”她笑起来,她当然不会有热泪了。
他掸了掸烟灰,声音很轻微:“长安,她不爱我。”
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搁下杯子,发出很轻的“嗒”的一声。她赤着足,脚下是软而绵的地毯,仿佛走在云端一样。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烦恼种种,她爱莫能助。
【九】
长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翰宇,他见着她稍稍一怔,旋即微笑,向她介绍身畔的女子:“我太太,商晴川。”长安认出那双动人的杏仁眼,只是眼前人气质温良,不若相片上那样锋芒毕露。晴川伸出手来,长安与她相握:“江太太你好,我是徐长安。”
晴川似是若有所动:“长安,这名字?”长安含笑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夕阳正夹杂在楼群之间缓缓下坠,不远处大厦的玻璃幕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哪里还有长安?那个繁华绚烂的故城早已经湮灭,如今只剩下寻常空蜕。
走道那端侍者正缓缓推出生日蛋糕,翰宇吻在晴川脸颊上:“生辰快乐!”长安觉得不便,借机走开了。一直到上了自己的车子,她却半晌没有发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长安,生辰快乐。”
2004年7月25日,晴川在日记里写:“今天我见到徐长安,很多人向我提到过的长安,大家若无其事,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信了,她只是寻常一个朋友。”翰宇走过来,她阖上笔记,向他微笑。他吻在她的发间,问:“晴川,你二十五岁了,快不快乐?”
晴川含笑答:“我当然是快乐的。”停了一停又说,“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