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当时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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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殊途 (3)

结果晚上其实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经醉了,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苏维那样爱说话的一个人,她平时也是话篓子,可是一下子两个人都像是哑巴。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她住在后面,离他家很远。他们一直走过去,夜里的风很冷,路灯是温暖的橙红。她远远看到自己家客厅的灯光,嘴里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两个又转身往回走,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桂花树,秋天时整个大院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十来岁时经常和苏维一块爬树摇下桂花来,苏维常常叫她丫头。他们总是吵架,但总是又和好如初。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苏维握住她的手,问:“冷不冷?”

她很冷,可还是摇了头。

她和苏维的关系到大一时才公开,双方家长微有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晴川对高中生活的最后鲜明记忆是填志愿,任意意对她说,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八月里录取通知书一份份地下来,郭海林如愿以偿被上海一所名校录取,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调剂到了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终究是有了结果,班上的同学一次次地聚会,玩得要疯了一样。那个夏天,真的是绝望一样的快乐。四十度的高温,他们跑到江边去晒成泥鳅,然后躲进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来的一口火锅,满街红色的的士缓缓驶过,看着更像火锅里的辣椒。小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小,晴川不停地流汗,拿面纸擦了又擦,任意意却总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地念:“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任意意笑着说:“以后听不到你掉书袋,一定还会想念呢。”

晴川说:“就在一个城市,想见容易得很啊。”刨冰上放着樱桃,渐渐地将樱桃的红色融进冰里,渗下去,红色渐渐变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无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开其他的冰屑,任意意说:“你和苏维多幸运,两个人都在这里。”

晴川听说本市到上海的距离是1080公里,这也是任意意即将与郭海林面临的距离,也是她即将与郭海林相距的距离。

晴川和任意意虽然只隔着半个城区,仍旧常常通信,“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们两个人都是肯写字的人,快乐的事定然要与对方分享,伤感也要抱怨给对方听。大一结束时晴川将这年的信札整理出来,她的卧室里有一个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脚趾上贴了二十一枚彩贴小星星。因为任意意一共在信里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里总有这样的话:“海林写信来说……”

晴川十二三岁时读傅东华译的《飘》,那是很老的版本,翻译过来还是中国旧式的行文语气。她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卫希礼的信,总是在心里想,这个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但是现在她才渐渐明白那种绝望,真的是饮鸩止渴的无可救药。

她慢慢地和任意意的通信少了些,但是一个月总还有一两封。任意意在信里抱怨,高年级有一位学长对她穷追不舍,家里环境优渥,所以送给她一部摩托罗拉精英王,她当然回绝了。

彼时正是中文CALL机的巅峰时代,摩托罗拉精英王市价一千九百多块,晴川一时没在意,虽然那时高校学生带CALL机还是凤毛麟角,但她念大学后父母就给她买了CALL机。后来苏维又送给她一部诺基亚6110手机,那是当时手机里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阳光下会变色,她也只觉得这份礼物很可爱而己。

任意意在信里将那位穷追不舍的学长,戏称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觉,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给她打电话,语气十分平静地告诉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静下来。她们这幢宿舍楼和这所学校最大的操场只是一路之隔,操场上那样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国梧桐树的叶子摇也不摇,青色的叶子里泛出脆黄,晴川连话也不晓得该怎么答,任意意断续地说着一些话,大意是距离太远,感情难以为继。

晴川最后才问:“精英王?”

任意意沉静了许久,才答:“是的。”

太远,一千公里,隔着几乎半个中国。过去郭海林曾经寻找着每一个机会来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五一”或者“十一”假期期间,只要休息超过三天的时候,他都会来。他家里条件不好,上大学后他一直勤工俭学、做家教,为了学费生活费,也为了能来看她的路费。

晴川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上海,瞒着家里人。虽然明明还有卧铺票,她却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头都发僵,但更僵的是脑筋。她不知道自己去要做什么,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给另一位高中同学小安打了电话,晴川的人缘一直好,小安穿过大半个上海来接她,见面就诧异:“啊呀晴川,你怎么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镜子,只是一夜,她就猛地憔悴下去,整个人像一棵腌过的雪里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她向来打通宵的牌照样精神抖擞,即使第一堂课是“C语言”她也不会打瞌睡。

晴川最后还是没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道路两侧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地掉着叶子,人行道上积着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公车慢吞吞地驶过。她们从宋庆龄故居一直走到新天地,晴川并不觉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这样走下去才好。晴川明明是知道她现在在上海,和他在同一座城市。

皮鞋进了水,袜子湿了,又冷又潮地贴在脚底,小安笑着说:“真是奢侈,这样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离他这样近,但是,她永远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车上接到苏维的电话,问:“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说:“苏维,我们分手吧。”

【六】

长安跳槽之后不久就当了领班,每个月工资加上小费也有两千多块钱,但客人不好应付,尤其是喝醉后的客人。刚来“花雨城”时,她那个包厢里的客人喝醉了,埋单时猝不及防,一双手伸过来摸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长仅及膝,她来不及反应,又有一只潮乎乎的手在拧她大腿,只隔着一层丝袜,那种猥琐的感觉令人作呕。她本能地尖叫了一声,幸亏水电工小张正巧路过,给她解了围,但最后经理还是将她和小张两个人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经理还不到三十岁,浓妆艳抹也掩不住身上那憔悴的苍白,据说她曾是小有名气的花帜,但她们这行吃的是青春饭,她早早抽身出来算是从良,可是再也离不开这个风尘圈子。经理唇上是CD的唇彩,极艳的桑子红,灯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她冷冷地扔出一句话来:“被客人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既然吃这碗饭,就得让客人满意。”

她低着头。小张说:“经理,长安一个女孩子被人这样欺负,换作是你妹妹遇上这事,你会说‘得让客人满意’这样的话吗?”

经理气得指着他大骂:“我还没教训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你一个水电工跑到前面包厢里得罪了客人,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最后还是长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没有将小张炒鱿鱼。

长安学着周旋,笑嘻嘻地挡着客人的明枪暗箭,没过几个月,她就升了领班。有同事酸溜溜地说:“靓女啊。”

她出落得越来越美,常常有客人的目光盯着她滴溜溜地转,这美丽现在成了负担,她是怀璧其罪。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一位常老板说的,据说常老板当年也是有学问的人,八十年代中期从高校出来下海,如今身家不菲——虽说到“花雨城”来的老板们都身家不菲,但常老板气质特别,在一帮酒色财气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让人留意到他的文质彬彬。

打烊后人就像散了架,什么话也懒得讲,整晚上都在敷衍客人,口干舌燥,笑得脸都僵了,长安想,每天晚上总是要摆出副笑脸,这样子下去她肯定容易老,会生皱纹。她明年才二十岁,老……已经这样恐惧。

其实生得越美,总是越怕老,因为美丽越是价值连城,贬值得就越快。

她换好衣服后,小张照例在后门口等她。小张每天送她下班,因为知道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走路。

轮休时小张请她去玩,他与旁人合租两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回避了。屋子特意地收拾过,为着她来,还买了一把姜花插在一只花瓶里。这个城市里这种花最寻常,许多主妇常常从菜市带回一把去。长安一眼认出那只花瓶其实是酒瓶,小张很高兴,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只煤气灶,他花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弄出四个菜来。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方桌,因为不稳,她帮他找报纸叠着垫上。小张拿筷子撬开啤酒瓶的盖子,由于往杯子里斟得太快,啤酒的泡沫都溢了出来。她笑着说:“够了!够了!”

菜都炒得很咸,但她吃得很饱。起身添饭时小张抢着去帮她,他的手触到她的手,脸上微微一红,整个人像是僵了。他离她这样近,她闻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气这样热,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呼呼地吹过去,呼呼地又吹过来,摇头晃脑,像个煞有介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他就本能一样吻上来,滚烫的嘴唇。她耳里只听到那台电扇呼呼的风声,呼呼呼的,就像人急促的呼吸声。

小张是安徽人,过年时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寻常的那种农村人家,青砖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后种着树与竹子,四面都是田。一个村里全是同姓,人人都是亲戚,女眷们笑嘻嘻地来串门子,其实都是来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地让人看,反正她又不丑。过年时没有事,家家户户打麻将,她被人拉去学着打,输了几十块钱,可是还是有一种单调的快乐。

小张在回来的火车上对她说:“家里人都说我好福气。”

因为她美嘛,她被人夸惯了。车窗外闪过沃野千里,平畴漠漠,但她哪有心思看,春运时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四周都是汗臭脚臭……她无声地皱起眉来。

小张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里薪水高些,他们打算攒钱结婚。

曾经在电子厂一起同事过的老乡来看她,聊天时提到说迟华强去年已经结婚了,前两天刚生了个儿子,长安“哦”了一声,却怎么也记不起迟华强的面孔。她惟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车间前的花坛里开着的那孤零零单薄的红花,没有香气的花朵。桌上一束姜花,幽幽一点暗香,一种家常的馨软。

那位常老板来得更频繁,长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他老板不同,既不动手动脚,也不借故跟她搭讪,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够,长安也不好说什么。

这天上午她正睡着觉,房东砰砰地敲着门喊:“徐长安电话!”她被突然惊醒,背心里猛地沁出来一身的冷汗,抓起衣服穿上就去楼下接电话。电话是家乡的邻居打来的,说她养父前几天被条野狗咬了一口,当时没有当回事,谁知道现在发作了,镇上卫生所说是狂犬病,没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挂上电话就给小张打电话,但他们同事不肯帮忙叫一声,因为工作时间不允许接私人电话。她着了忙,抓了钱包就跑到火车站去,最早的火车票是晚上9点,她也顾不得了,先买了两张,然后又坐车去小张工作的那间酒店。

大太阳底下,连空气都是毒辣辣的,她从公汽站一口气跑过来这样远,再也跑不动了,一双皮凉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样,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她口鼻里都像是在往外冒着火——热,除了热还是热。刚到酒店的喷泉前,有辆车子从酒店里出来,突然缓缓减了速度,最后在她身侧停下来降了车窗,有人叫了声:“长安。”她头晕眼花,耳里嗡嗡直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又听到一声“长安”,这才转过头去。

是常老板,他问:“你脸色真难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车上来坐。”车窗里沁出阵阵的冷气,夹着幽幽一缕古龙水味道。这样热的天气,他身上也只有古龙水一点淡薄的香气,很清爽好闻的气味。他已经帮她打开车门,她身子发软,再没有半分力气。坐在车上,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对他讲了,常老板二话没说,打了一个电话,她神色恍惚,也没听他讲了些什么。最后他对她说:“12点10分有班飞机,我送你去机场。”她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听懂了。车窗上贴着反光纸,车内冷气几乎寂静无声,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气,她有些发愣地看着胡桃木的仪表板。小张就在不远处那幢建筑里,可是她在这辆小小的汽车里,就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米白色的毯已经被她的鞋踩出乌迹,她知道这种车用地毯很贵,有次同事形容老板的宝马车,说:“里面小小一张毯,进口的,价钱可以铺寻常人家整间房的地板了。”米白色,这样奢侈的颜色,也只有阔绰才能践踏。

他把车开得飞快,长安蜷在后座,一句话没讲,最后登机时才知道他电话里订了两张票。他说:“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见了养父才放声大哭。养父被关在卫生所一间小屋子里,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着窗上的铁栅远远看了一眼。养父嗬嗬地叫着,拿头往墙上碰,拿牙齿咬着墙,她全身剧烈地发着抖,常老板伸出手来揽住她,她大声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