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后她们两个总是一块儿去吃早餐,食堂里人太多,低年级的学生总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着不锈钢饭盒,拉长了声调唱:“远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汤,虽只三四粒,总比没有强。”害得全班同学都差点喷饭,更有人捶桌大笑,连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后来被学校后勤处知道,此后的稀饭总算是像模像样了。
任意意跟她开玩笑说:“全校学生都要感谢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翘,不笑也是一种甜滋滋的模样,此时却有一种淡然的冷漠,说:“假若我是李晴川、赵晴川,谁理会我的打油诗?”
任意意隐约有所觉察,这个骄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
其实晴川有大帮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谈阔论,呼啸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说话,还有人冷不丁冷嘲热讽。晴川说:“她们妒忌你啊。”晴川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因为一贯是周围的人哄着她。
黄昏时分她们两个爬到天台上去说话,俯瞰整座校园。粗粝的水泥栏杆晒了一天,趴在上面会有微温的感觉。晴川喜欢坐在天台栏杆上,她的身后是满天的晚霞,有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升起,明亮得像眼睛。晴川说:“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后一瞬间,我也要知道飞的感觉。”任意意跺了一下脚,说:“好端端说这些怪话做什么?”晴川从栏杆上跳下来,隔热层的空心砖在她脚下“咚咚”响,她忽然问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欢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她的脸在晚风里发着烫,却没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栏杆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一头蓬蓬的短发在风里,像绒绒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说:“别往后仰了,当心。”
晴川指着天幕给她看,说:“孔雀蓝、蟹壳青、烟紫、橙红……”听着就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颜色,“张爱玲喜欢珠灰,我喜欢银红。”
这是任意意第一次听说张爱玲,晴川借了本《传奇》给她看。港版的,繁体竖排,她看着相当吃力。可是那样炫目的文字,仿佛轰然给她打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绮艳的乔琪纱,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个城市的陷落只为成全一个流苏……景泰蓝方樽里插着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朵,像是晚香玉。
后来任意意与晴川,满世界找“晚香玉”这种花。
晴川说:“张爱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织锦缎,看着花团锦簇般的繁华热闹,触手却是冰凉。”
任意意将这句话讲给郭海林听,郭海林有几分诧异,就去向晴川借张爱玲的书,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晴川说话。他站在走廊里问她:“晴川,你能不能将《传奇》借给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里能看到楼前高大的广玉兰树开了一盏一盏洁白的花,仿佛是莲。这种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气,凋谢时,是花瓣一瓣一瓣地落。晴川从操场回来,拾了一瓣,在上头写:“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淡蓝色的钢笔痕迹,写上去落寂无声,再搁一会儿,字迹就变成黑色。
她第四遍读《神雕侠侣》,郭二小姐有那样声名赫赫的爹爹与妈妈,闻名天下的神雕大侠又给了她三枚金针,天下间诸事无可不为,可是,三枚金针一一用出,最后她只是在华山之巅,眼泪夺眶而出。
清风吹叶,树间乌鸦喧闹,只是她心下一片苍凉。郭襄,与她同样十六岁的郭襄。
【四】
长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神雕侠侣》,楼下租书店吴老板说,这本书好看。她也觉得好看,从第一本看到这第四本,看得连饭都不想吃。长安从电子厂里辞职出来,在“梦巴黎”娱乐城当前台,每个月工资也有八百块,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这间小小的阁楼,也得三百五十块一个月。长安跟人合租,每个月也得花去她一百多块。
天气闷热,阁楼里像蒸笼一样,太阳从天窗里晒进来,把躺在席子上的人像一张烙饼般翻来覆去地烤着。长安起身拿凉水拧了个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躺下来接着看书。有些字并不认识,她连蒙带猜,其实当年她的语文成绩不错,上课时老师总叫她起来带头念课文。
她和一个在工厂认识的老乡合租,老乡现在面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长安是下午4点才上班,凌晨2点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觉,下午一个人关在阁楼里,无聊得只好发呆。书店租的也是同一家房东的门面,就开在楼下。她一来二去便跟吴老板熟了,吴老板看她无聊,就顺手给她几本书看。
书里讲到杨过送给郭襄三件礼物,每一件礼物都看得人心里怦怦直跳。她在心里想,这个男人必然是爱着郭襄的,不然为什么肯这样为一个女孩子费心思。哪知看到最后,结局却无声无息。她在心里感叹,人生在世,果然福气总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么有什么,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也总会有一样不如意。她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命里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书已经是3点多钟,太阳正毒,她又用凉水洗个脸,就着桌子上的小镜子开始化妆。刚上班时就被领班教训:“要化妆啊。”她从来没有化过妆,最后壮着胆子去买了一支十块钱的口红,涂在唇上厚厚的一层,像是猪油腻腻的,叫她总想去抿嘴,可是在“梦巴黎”淡蓝色的灯光下,显得嫣红如醉。
现在她已经可以十分熟练地打粉底,画眉,描眼线。领班说,这样才精神。确实精神,“梦巴黎”四面无数的镜子,大大小小,方的圆的,镜里的自己眉目如画,有一种剔透的娟秀。总有客人爱跟她开几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优点,总笑得恰到好处,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这份工来之不易,她已经攒了有一千块钱了。
经理走过来跟她说话:“小徐,酒水单上没有我签字,不许打折。”经理最近和领班不太对头,但领班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长安接到酒水单时,听领班说:“打九折。”她迟疑了一下,才笑着说:“经理忘了签字吧?麻烦王姐你拿去给他签下。”
领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开了。
长安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去买了一双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双皮鞋。一天下来脚站得生疼,同事教她在脚后跟贴创可贴,但一张创可贴要三毛钱,她舍不得,将鞋后跟处用砖头敲了敲,第二天又穿着上班。她已经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后,前台上一溜小射灯打下来,照着她就像亭亭白荷,气质恬静,人人都想跟她搭讪两句。
下班时她才发现收到一张百元的假钞,收到假钱要自己赔的,长安心里一阵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面啊。王领班扬着脸说:“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总听不进去。工作没一点责任心,非要花钱买教训才知道。”
她赌气低着头,收银机里一摞一摞的百元钞票,软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种可疑而难闻的气味,她觉得像是汗馊气,那些钞票已经被无数的手捏过,想着就肮脏,但这肮脏她却没有。王领班和她一样没读完初中,长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张脸,扑上粉也只像个揉坏了的汤圆,但她是老板的亲戚,所以一来就当领班,趾高气扬地训斥人。
这天下班特别晚,包厢里有一桌客人凌晨3点多才结账,她下班走回家去。这个城市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花花绿绿滟影映在人眉目间,人行道上的夜市摊子还没有收,烧烤的木炭散开呛人的青烟,油腻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类,在烧烤架上嗞嗞地冒着油。吃宵夜的几个人向她吹了声口哨,说:“小姐,来喝一杯。”
她并不理睬,继续向前走。身后传来摩托车突突的引擎声,她没有在意,突然只觉得肩上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向前扯去,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等她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摩托车后座上的人正抡着她的背包,她本能地追上两步,摩托车油门加大,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她呆子一样站在街头,这才觉得膝头刀割一样疼,她低头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后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招牌上“生猛海鲜”四个大字在夜色里忽明忽灭,每一次亮起,就突兀地将这个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红色。
她穿过狭陡的楼梯,回到那笼子似的阁楼上。洗完伤口她才愣愣地坐在床上,毫无预兆的,她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就抽泣起来。室友掀开蚊帐,睡意蒙眬地问:“怎么了?”
她一边哽咽一边讲给她听,室友“啧”了一声,躺回去睡觉,说:“你算是运气好的了,没听人说,前两天开发区发现无名女尸,被人先奸后杀。”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里冰着,牙关轻轻地打着寒战。她怕死,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见过养母死后的样子,可怕极了。养母死后是她给穿的寿衣,胳膊硬硬的,怎么都笼不进袖子里去,尸体泛着青灰的颜色。她不要死,她还这样年轻,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极大的月亮,模糊、晕黄,像是包厢里烛台的影子,月光映在墙上是一片惨白。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地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东西硌着头,她伸手摸索着拿出来,原来是那本《神雕侠侣》。书被太多人的手翻过,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就像是收银机里的那些钞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烟混到一起的可疑气味。她想起郭襄一个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见杨过。
胆子真大啊,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能遇上杨过?
【五】
一进入高三,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无痕。月考统考联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线……晴川觉得一个星期过得比一天还要快,但又觉得一天比一个星期过得还要慢。
校方不再制造临考气氛,相反,增加了音乐与体育课的课时,鼓励学生减压。对于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种兵临城下的茫然与坦然。
老师几乎不再批评学生,但班主任还是像保姆一样,谆谆叮嘱琐事,注意身体,注意调节,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到了最后关头,只要不影响学习,对罪不可恕的早恋现象也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了。班上开始有人明目张胆地成双成对讨论习题,气氛反倒严肃而积极。
借着过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学陆续聚餐,大家都伤感起来,再有几个月就分道扬镳了,而且,前途那样迷茫,他们手里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这青春正流沙一样地淌过,一切都来不及。
晴川喝了许多杯啤酒。其实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虽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静在席间沉淀下来。任意意也喝了两杯,她的肤色本来极白,此时嫣红得似要滴出水来,一双盈盈美目更似要渗出蜜来。郭海林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温和地问:“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去买七喜。”她从包房里出来,走廊的吊顶很低,光是俗艳的粉红,映着两侧墙纸上一枝一枝银色的花微微漾起红光,银红。她无意识地拿手划过墙面,上面有着凸凹的花纹。一直走完走廊,她才发现原来是百合花花纹,伶仃的细长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买了汽水回来,正好遇见苏维从包厢里出来,他们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地喝白酒。苏维像是喝高了,笑着说:“他们真没出息,叫你一个人出来买汽水,我帮你拿。”
他接过好几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声:“苏维。”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晴川眼里流动着银红的光滟,她的身子忽然往前微倾,温软的唇从苏维脸上擦过,他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红艳艳的粉色,她的脸色却有几分苍白,她手里的汽水瓶,冰冷的,沁着寒意,玻璃的冷与硬。她的舌头在发着木,几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欢你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了。”
远处包厢里传来隐约的笑声,有人在唱卡拉OK,林忆莲与李宗盛,这两个人,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一起。
“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
她和苏维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荒腔走板的声音传来,头顶的粉色光晕从石膏板里透出来,走廊上挂着一幅画,上面有青山碧水、白帆如翼,世外桃源一样的风景。晴川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可是也许空气不流通,人有些眩晕,画外的玻璃镜框反射出一点粉红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戴着的那大大的蝴蝶结就是这样浅淡的粉色,像是雨洗过樱花后狼藉的颜色。她有件毛衫也是这个颜色,太娇嫩,最容易沾了灰尘。包厢的门“咚”一声被拉开,有人大声叫:“苏维!苏维!”
苏维没有答应,她慢慢地回过神来,一颗心像泡在热水里,扑通扑通地跳着,越来越清晰,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像考试时她竟然打盹睡着了,交卷铃已经响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过两次这样的噩梦,每次醒来心总是噗噗乱跳,可这次不是在做梦。苏维有点仓促地笑,说:“晚上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