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的眼清彻如水,呦呦叫着,浑然不知危险临近。四面只听蹄声铿然,惟他们伫马高处,远远眺望着围圈。九旄大纛立在他们身后烈烈迎风,雪地里只见兽群慌乱四窜。
他抽箭搭弓,神色微凝,一箭放出。一只鹿应声而倒,顿时飞矢如雨,血流遍野,真像是战场。
——她却觉得那里更似屠场,更似佛经里所说的无间地狱。
血腥气越来越浓,她有点透不过气来。突然只听身后“咄”一声弓弦响,她下意识转过脸,竟看见一箭当胸射来,疾如流星快如闪电。
“啪!”另一箭破空而来,来势奇快,后发先至,正射在先前一箭的箭头之上,两箭相撞落在地上。她神色呆滞地看着后发的一箭——白星箭镞雁翎尾,杆身裹白铜,分量特重……那是大辽天子的御用之箭。
是谁?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眼底是她从未曾见过的冷凝。所有的人都垂下手去,惟一人仰面与他对视。
大美人皇后!
唉……她又何必这样心急。亏她姓萧,代代做皇后,怎么还会干这样的蠢事?就算她是忍无可忍,也不妨暗中下手,神不知鬼不觉令她死一百回都不够。哪能当着他的面来玩清君侧?比起宋朝小皇帝的潘贵妃,这位萧皇后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道行。
真是连她杨九都不如,祸国殃民当然要看准时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她身子微晃,低低呻吟一声,往后一仰——不必担心,她正好晕在他怀里。
众目睽睽。他说:“如你所愿。”
让他看穿用心,但他为什么仍愿上当?她心虚地垂下眼睑,不能不敢不愿也不肯去想。
御医请脉,与他说辽语,他面色冷淡看不出端倪,惟给她添了侍女每日如影随形。现今才知做祸水有多难,她从来是光明正大,到了今天,只好用冠冕堂皇来说服自己。一刀下去是梦寐以求的痛快,既然他不肯给,那她就慢慢算计。
拔营回銮,千军万马缓缓逶迤向西南。这一日他们行至阴山北麓,再走下去,他们就会折向西方。这是最接近宋境的地方,这里离最近的关隘只有一百四十里。如果她可以拿到金牌令箭,再有一匹快马,只消两日工夫……最多三日,她就可以重返家园了。
不!还没有杀了他,她怎能落荒而逃?
斜阳真美,在衣上镀了一层金色。有人进来,并不是他。回头看见大美人皇后步入,她多少有点惊诧。美人皇后带来的侍女语调生硬地说汉语:“跪下。”
切!潘贵妃她都懒得跪。她兴趣缺缺地转过脸去,说:“有话快说,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们皇帝陛下遛马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美人皇后听到侍女的翻译,顿时面色雪白。最好她再一箭射过来,反正她正束手无措,不如一死好一了百了。
“围场中那一箭并不是我射的,我还没有那么笨。”
咦,有点意思!大美人皇后安然端坐在锦垫之上:“陛下于你,只是一时的迷恋罢了。你与众不同,所以他才有兴趣,作为一个玩物,你构成不了威胁。”
看来那一箭真不是她射的。没想到她人长得美智商也不低,又好命做了一国皇后,她也不怕天妒红颜?
美人皇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药瓶:“也许你用得上。”
毒药?啊呀,听说辽国皇后权重,向来喜欢搞什么垂帘听政,可是她毒杀亲夫也忒阴狠了吧?啧!怪不得美人前头总会加上“蛇蝎”两个字。
“没兴趣,想毒死他的话,还是你亲自动手比较有趣。”
虽然要他的命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不代表她会让别人借刀杀人。
大美人皇后眼中闪烁着怒火:“你不要装腔作势,也不要妄想将孩子生下来!大辽不会允许血统混淆,尤其是你这样卑微低劣的血统!”嘎!说什么?孩子?她脑中七零八落渐渐反应过来,怪不得他最近叫人成天跟着她。她眉头皱起来:“你要我做什么?”
大美人皇后的脸色终于重新安详端庄:“我想知道,是谁射了那一箭,妄图挑拨帝后。”
怎么来问她?她对辽国复杂的政治局面又不熟,可以抽丝剥茧推敲出谁想渔翁得利?但到底她是杨九小姐,聪明才智最不缺,一转念她便想到:“他知道?”
大美人皇后赞许地颔首:“他知道,我希望你可以套出他的话来。”
真是将她当成无往不利的狐狸精?认为她有手段问出这个,那她岂不有信心替大宋小皇帝问出大辽兵力驻防图?
【六】
天色黑下来,烛光大餐固然浪漫,“牛脂巨烛”四个字看起来也颇有气势,可惜蜡烛散发出的气味实在难闻,一股子膻味。结果晚饭她没吃下去,反而连清水都吐出来了。她弱不禁风地倚在一旁扮黛玉妹妹,可惜时代太早,《红楼梦》还未问世,她这副多愁多病倾国倾城的模样是白扮了,况且他向来不怜香惜玉。
“起来!”
她怀孕了耶,她是孕妇哦……言情剧的桥段里此刻应该是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她无限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他却连一个爱怜的眼神也没有。
看来只有单刀直入,她问:“那天在围场,谁射我一箭?”
他扬起眉:“做什么?”
“看看谁在恨我,有机会的话打击报复一下,在你耳畔吹吹枕头风什么的。”做奸妃这么有挑战性,可惜他一定不会给她机会。
果然,他说:“是耶律斜轸。你可以试试看吹枕头风。”
啧!这位北院大王已经是位高权重了,难道他还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突然间想起那日他与大美人皇后双双出场的俊丽亮相,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定定地望向他黑色的裘冠。大辽国最尊贵的一顶裘冠,黑玉为结貂球累垂,咦,颜色怎生有点油油发绿?
瞅准机会她去见大美人皇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金牌令箭来,换取那个名字。
大美人皇后倒也爽快,马上抽出金牌令箭,但一听她道出那四个字,顿时面色煞白,脱口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美女,枉你秀外慧中,竟不了解男人的心思。唉,他爱你,定然会为你不惜一切。你倒是有做皇后的气量,对三宫六院不闻不问,还放任我这样的狐狸精在你老公身边,但他可认为我会夺去你的幸福。”她省下一句话没说,按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他定是下意识里认为自己惟有夺到了帝位,才能得到她。所以喽,以后的勾心斗角还有得好戏出台。只是,他那做皇帝的堂弟一直不动声色,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怪不得他十二岁登基,内忧外患之下还可以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放着大美人皇后在那里思前想后,她悄步回大帐去。
上次那一瓶药让她藏在栅栏底下,伸手摸出来。不知道这药是什么味道,会不会苦?
痛……痛死了……早知道这么痛,她不如干脆死了好……
熟悉的靴声由远及近,是他!
她痛得眼冒金星,冷汗涔涔,却仍看到一双眼,眼底仿佛三尺寒冰。他一伸手就揭开她裹得紧紧的锦被。
全是血……鲜血一直浸透脚踝。他全身散发着森冷之气,那眼神突然令她想到围场中的野兽,她突然心虚得不敢再看,垂下头去。突然胸前一紧,是他抓住了她的衣襟:“你竟然敢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十恶不赦!
他高高举起手,她等着那一掌重重落下来。他却回手抽出佩刀,澄如秋水的刀锋散发出的寒意扑面而来,她知道那刀吹毛断发,它只要在她颈中轻轻一划……她闭上眼睛。
“啪!”他将刀掷在地上,掉头而去。
最最俗套的结局,没下得手去,到底是为了哪一桩?最最动人心弦的解释自然是他到底爱上了她,所以才这样伤心欲绝掉头而去;最最可能的解释却是他向来以英雄自诩,不对无还手之力的妇孺下手;最最无聊的解释是码帖的人懒得长篇大论离合悲欢地写下去,所以草草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七】
我姓杨,名叫不悔,我妈妈说这件事情她永远都不后悔。
荡气回肠的经典台词,说起来果然非同凡响。遗憾啦,我妈妈不叫纪晓芙,我爹爹更不叫杨逍。我姓杨是随母姓,她是杨家九小姐,未嫁生女,取名不悔。我以为我的父亲会是位像杨逍一样令人神魂颠倒的大人物,妈妈却漫不经心地说我父亲其实除了人长得比较帅之外,毫无可取之处。她不悔的不是生下我,而是不悔自己离开他。
不过,偶尔她也会怔怔出神,望着从箱底取出的那柄漂亮佩刀。那把刀可真是华丽漂亮,柄鞘之上珠玉翡翠嵌了一大堆,不知是不是他们昔年的定情之物。
切!有什么蛛丝马迹能瞒得过我杨不悔?趁她不备我偷出刀来细细研究——澄如秋水,吹毛断发,果然是绝世无双的好刀。咦!刀柄上有字,怪怪的扭来扭去的蝌蚪文,这是哪门子番文?
我临摹下来拿去给最见多识广的七舅母看,她满脸诧异:“不悔,这是辽文,你哪里抄来的?”
辽文?太夸张了吧。
我问:“那您认不认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咬牙切齿:“化成灰我也认得——耶律隆绪!”
喔!山摇地动天地失色,没想到那刀上刻的竟是如雷贯耳的这四个字。太精彩了,杨家最大的仇人,大辽圣宗皇帝耶律隆绪。
真是惊心动魄。这中间的故事定然荡气回肠,可惜十六年来真相湮灭。不知老妈杨九小姐肯不肯写回忆录,改编成电视剧一定催人泪下赢回大票师奶观众。四十集不够,再拍续集四十集,可以在宣传词上大做文章,辽宋倾国之恋罗密欧与朱丽叶……诸如此类……
啊……码帖的人可能又忘了,那个时代没有电视剧,连元杂剧都才出来雏形。
得空觊见老妈心情好,我就一点一点套问,三个月工夫下来,竟然问出了不少。七拼八凑来龙去脉已八九不离十,可惜在重要关节时老妈老是一笔代过不肯细说。
最重要的是,最后她是真吃了药吗?
我额上挨了毫不客气的一戳。“我真吃了药哪里来的你这小鬼头?”老妈掩嘴偷笑,“再说,那皇后拿来的药,天知道是真的堕胎药,还是毒药,我怎么会轻易吃下去?”
“那怎么骗过他?”
“哎哟,提到这个我现在想起来还痛,当时真是无法可想才出的下策,我在腿上划了个大口子,当然血流得像要死人一样。”
我遥遥望向北方,在这晴朗的天气,仿佛能看见阴山灰色的山脊轮廓。不知那万里之遥的大漠深处,是否又飘起了今年的新雪。
太遗憾了,从头到尾都没听到“我爱你”三个字。
这还算什么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