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东,还是往西?”
纪晓芙拿不定主意地盯着地图。她早就听说东京的地铁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可是……真像迷宫一样。
看着手中蛛网一样的地图,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她在纽约搭地铁也没有这样犯难过,不过没关系,就算坐反了方向,大不了再坐回来就是。
都怪她自己不好,日语差得一塌糊涂,却跑到日本来,临行前丁敏君就说:“你小心在日本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被人卖那还不至于。她的法语也是一样糟糕,她去年照样纵横驰骋于美丽的法兰西。
有了三四年的背包旅游经验,她的自信也不是盲目的。
上了一列进站的地铁,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其实东京的治安并没有如外界所说的那么不堪,日本人的礼貌也值得表扬和学习。地铁的速度相当快,不一会就已进站,她随着人流下车,重新取出地图,仔细地查找自己现在的位置。
谢天谢地,到目前为止,她的方向是对的。
她换乘了好几趟地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终于还是犯了错——这里并不是她想去的东京电视塔。唉,不知道她是换第几趟地铁时坐错了站?
肚子已经咕咕叫了,算了,她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她乘电梯来到地铁站出口,满目都是汉字,就是不知道它们与中文的意思符不符。夜已经很深了,路旁寂寞的街灯已经亮了,街上只偶尔有车呼啸而过。
异国他乡的深夜街头,她油然而生一种孤独感。用力吸了口气,她把那种脆弱的感觉逼回去。
她举目四望,四周都是密集的楼群,和纵横的小巷。这种小巷是所有世界大都市的特色,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阴沉沉的似乎隐藏着一切罪恶与丑陋。
可是,一般通宵营业的小饭馆也是藏在这种小巷中。她鼓起勇气,俗话说:“神三鬼四”。她就从眼前的八条小巷中选取了左边第四条,这一条应该是最吉利的吧。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灯光被两边的楼房挡住了,巷子里黑得怕人。路的两边不知堆放着什么杂物,黑暗里看去像是可怕的鬼魅。她害怕起来,看来她选错路了。
早早退出去吧。她极快地转过身,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吓得她魂飞魄散,尖叫了一声,立刻打开应急的小手电——地上什么都没有!她更害怕了,明明刚才有东西绊过她!她喃喃用中文安慰自己:“不怕,不怕!”
一声呻吟从暗处传出来,她再一次吓得尖叫出声:“谁?”问出口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东京,可本来她的日语就只会那么几句,惊恐之下,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又传来一声呻吟,虽然很低,可是她听清了。她连忙用手电向发声的地方照去,这才看见巷边堆的一堆杂物在微微动着。她的胆量又让好奇心壮起来了,她慢慢地靠近,拿起堆在最上面的一个大纸盒,才发现一堆杂物下埋着一个人。
原来是个流浪汉。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这个人衣衫褴褛,脸上都是污垢,看来就是个普通的流浪汉。
她正要转身就走,那个流浪汉突然又呻吟了一声:“小……小姐……”
是中文!
在异域听到母语格外清晰,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有些迟疑地问:“你是中国人?”
那个人没有说话,她又问了他一遍。仍听不见回答,她狐疑地走近了一些,用手电照着他,他双目闭着,软软地睡在纸盒上,她这才发现他衣服上都是褐色的污迹,她小心地“喂”了一声,还是听不见他回答。她想了想,伸出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可仍是有的。她稍稍放心,手不经意地触到他的脸,吓了一跳。她连忙伸手在他前额上按了一下,烫得吓人。
他正在发高烧,怪不得有些神志不清,也听不见她的话了。他这么高的体温,如果不立刻送到医院去,肯定会有生命危险的。
可是……
她犯起难来,她该不该管这件闲事?她只是个过境旅游者,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多余的金钱。可是……他刚刚说过一句中文,也许他是自己的同胞,血浓于水。
如果自己也病倒在异乡的街头,生死没有人过问……她打了个寒噤,怜悯与同情占了上风。算了,她就做件好事,反正她的包里还有多备的十万日元的应急钱。如果这十万日元能治好他的病,那自然是好;如果治不好他,就当他没这个运气。
一下了决心,她把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身体更是沉得令她咬牙。她半扶半拖地将他弄出小巷,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她实在没有本事再把他拖动一步。
她坐在街边人行道的砖沿上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再把他弄到地铁站台上去,那她不累死才怪。再说她昨天才到东京这个城市,根本不知道医院在哪儿。她算了算自己的经费,还是坐计程车吧。
【二】
拦了辆计程车,她结结巴巴的日语再加上手势,终于让司机明白她是想去医院。几分钟后司机就把他们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花费了她六千日元的车费。她顾不上心疼车费了,反正算在那十万日元里头,就当是花他的钱好了。
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下车扶进急诊部。急诊医生迎上来,立刻就开始给病人做初步检查,并对身边的护士说了一长串日语。她听不懂,着急地用英文问:“这个人不要紧吧?”
好在那医生的英语不错,回答她说:“你是他的家人?请先去挂号。”
她只得先去挂号,押金一下就交了八万日元,她走回急诊部。只剩两万日元了……现在就看他的运气了,反正她一分钱也不会多花的。
医生给他做完检查,费力地向她解释:“他身上有多处外伤,腿部的伤口最大最深,伤口感染得相当严重,再不动手术的话他就保不住腿了。”
手术?那是不是要很多钱?她脱口问:“要多少钱?”
医生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些责怪她不关心病人只关心钱。医生说:“大约八十万日元左右。”
“八十万日元?”她有些懵了,她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医生说:“为了病人,你要尽快想办法。他的腿越早手术越好,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她有什么办法可以想?她已经帮了他不少了,现在她帮不上他了。他的运气真不好,怎么要动什么手术呢?她还以为他只是普通的感冒呢。
他被从急诊室送到观察室。她迟疑了一下,走进去看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才看出他脸上的污垢都是褐色的血迹,右腿的裤管已经被医生剪开了,露出缠了重重绷带的伤口,从打绷带的面积来看,伤口真的是不小。
他动了一下,要醒了吗?
她眼睛紧紧盯着他。他果然睁开了眼,目光茫然地停在了她的脸上。她惊喜地问:“你醒了?”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日文。她怔了一下,继续用中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他的目光还是茫然的,声音嘶哑:“你是谁?”这三个字虽然含糊不清,可是的确是中文。
她心里一喜,连忙说:“我想你是我的同胞,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医生说你必须动手术,可是我的钱不够,你有钱吗?”
“钱?”他依旧迷迷糊糊的。
“对,钱。”她有些期盼地看着他。想想也知道他不会有八十万日元,对于他这样的流浪汉来说,那应该是笔巨款吧!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嘶哑的声音也低了下去:“5927475481002……”
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她又怔住了,他已经重新陷入了昏迷。他刚刚说的那串数字是什么,电话号码吗?不太像啊,管他呢,反正是一条线索。她连忙拔下颈中挂着的原子笔把这串数字记在手心上,突然间灵机一动,想他身上也许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一个流浪汉当然会把自己值钱的东西全带在身边。不过一个流浪汉,最值钱的又能有什么?管他呢,先找找看。她伸手摸进他的怀里,在他衬衣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钱包。
钱包的质地居然相当不错,包上还有一行金色的字母品牌,看起来好像是法文,她反正不认识。打开来,里头虽然一张钞票也没有,却有三四张信用卡,每一张都是很漂亮的金色,上头印着银行的标志,这她倒是认识的——东京银行、帝国银行、河野银行、三井银行……呵!日本最大的几家银行的信用卡钱包里全有。
这些莫不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吧?她陷入了为难中,最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被偷的那个人这么有钱,一定也不缺这八十万日元的,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可是,她突然想起来,万一这些卡要用密码才能提出钱来……她看向手上刚才记下的数字。他刚刚说的那串数字不会就是密码吧?如果是的话,他怎么会知道的?既然他知道密码,他怎么不把钱提出来花了?再说丢失信用卡的人说不定一早就报失了。
她这么一想,刚刚找到钱包时的一点喜悦早就没有了。她看看昏迷不醒的他——死马当成活马医,她就去试一试。这串数字如果真的不是密码,那就是他的命不好。
医院大门马路对面就有一家便利店,这时候应该早就关门了。店旁有一辆自动提款机,暗蓝色的荧光屏在夜色里诱惑着她。她跑过去,取出钱包里的一张信用卡,再将记在手心里的那串数字输进去——
“密码错误!”
没戏!
她换了另外一张,再输入密码。
“信用卡不兼容!”
没戏!
第三张,看来那个流浪汉没有动手术的运气了。
“嘀嘀!”清脆的声音后是提示:“请输入提取金额。”
宾果!
那串数字竟然真的是密码!
她兴奋极了,手指在键盘上跳着舞按出“8000000”……呃,八十万应该是几个零?糟糕!她多按了一个零,会不会透支?
钞票在“刷刷”地送出来……没有透支?她怔了一下,也许他还会有别的开支,比如手术费也许会超过八十万,反正钱永远是多多益善,她替他多取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完再存回去好了。她一转念就将这八百万全都收了起来,心里又想,不知道这张信用卡的最高上限是多少。她这么一想,就忍不住好奇,而好奇心一上来,就再也没有办法按捺……她想,我把信用卡里的钱全提出来,看看到底有多少,然后再给他存进去就是。
这么一想,她就又提了一个三百万,提款机居然还没有透支提示;于是她狠了狠心,再提了一个五百万,居然还没有透支;她懵了,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怎样一张信用卡,再提三百万,自动提款机仍没有显示透支,只是出现提示说机器里的钞票不足了。
她的牙早就在“格格”地打着架了,连忙把那些钱又统统存了回去,小心地将信用卡收好,仍放在那个钱包里,再把钱包小心地放进自己的背包。她想了想觉得不放心,又把钱包拿出来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每隔几分钟,她就把口袋按一按,看钱还在不在那里。她这辈子从没有在身上带过这么多钱,一想到这么多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她不由有些神经兮兮了。
回到急诊部她连忙对医生说自己筹到钱了,医生立即通知手术室。流浪汉被送进手术室了,她坐在手术室外长廊的椅子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思潮起伏,她开始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他真的是个流浪汉吗?如果是,那么巨额的信用卡他从何而来,偷的吗?那他怎么会有密码?如果不是,从这张不知透支上限的信用卡来看,他应该是个生活很宽裕的人了,那他怎么会躺在那条黑暗的小巷里,还病成那样?
他真是个谜,比东京的地铁地图更令她困惑。
【三】
她又累又饿,手术室的门却像是永远不会打开了似的。她重新走出医院,走过整整半条街,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买了一包速食面。没有开水,她就一路走,一路干啃。回到医院,她的面也啃完了,而手术室的门却还是紧闭着。坐回长椅上,她困极了,也累极了,最后,她睡着了。
是护士小姐叫醒她的,她惊醒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摸身上那个钱包还在不在。口袋鼓鼓的,钱包仍在那里,她才松了口气。护士小姐微笑着说了一句日文,她听不懂,护士小姐只得找来纸笔,在上头写汉字,她们总算可以勉强交流。原来手术很成功,那个流浪汉已被送进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