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宿舍走去,路旁种着夜来香,花香浓烈;沿阶草长得绵软如毯,草丛里传出虫子的轻鸣声。她不知为何步子十分轻快,心也轻快得想要唱歌。她想起儿时听过的小调,最后一句是:“月亮照来水淌淌”,那月色果然如水一样,照得人心里都温暖起来。
推开宿舍的门,她一面笑一面说:“瞧我带什么回来了。”她高高地将芒果举起,宿舍里的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她觉出异样来,惊诧地问:“怎么啦?以往看到吃的,你们都会扑上来的。”
仍然没有人说话,只有家宜慌忙地走上前来,问她:“今天你和5579约会去了?”
她的脸蓦地红了,没想到还是被人看到了。见鬼,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她说:“不是约会——我们只是去……买了水果。”众人的目光终于令她纳闷起来,她望着家宜,家宜叹了口气:“5579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她被家宜弄糊涂了,迟疑着答:“他只说他叫清渝。”
家宜转开脸去,对室友说:“你们瞧,我就说钦薇不知道。”
她彻底糊涂了,追问:“他怎么了?5579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郑书媛终于插了一句话:“钦薇刚来,确实不知道。”
余安丽不紧不慢地望了她一眼,微讽道:“那她总该听说过,基地里面有这样一个‘天字一号’的人物。”
天字一号?她想起初来第一天就听家宜开玩笑:“唔,咱们这里有个‘天字一号’的人物。”当时她压根没往心里去,觉得他离她起码有着十万光年的距离——虽然身处同一个基地,但他是天上的鹰,而她只是地上平凡的蚁,那是她做梦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物……她的脸刷一下白了。
家宜轻声地说:“你才来不知道,5579就是慕容清渝,我们背地里只叫他5579。”
她好像一下子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着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他只对她说了他的名字,却刻意隐瞒了姓氏。慕容清渝,他竟然是慕容清渝。
她想起第一次的情形来,他要她将话线接往双桥官邸,原来那并不是拿她寻开心,他是真的要接话线——往家里。她紧紧咬着下唇,全基地都知道他是谁,独独她不知道,所以他骗她。他将她的无知当成好玩的事情,天之骄子一时兴起,逗她玩玩,将她耍得团团转……想必他憋笑已经快要憋出内伤来了吧。
她紧紧攥着手,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这样恨一个人,恨不得立刻将他揪到面前来质问。她被捉弄,被他这样捉弄……她恨死他了!
睡到半夜时分,屋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来海的凉腥,大家都睡着了,除了她。窗口倾泻进好月色,像银色的缎子铺在那里。身下的席子让体温温热了,细细地一条条地烙在她的手臂上,烙出浅浅的印痕。怎么这样轻易就留下了烙印?可是,这样的印痕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明天醒来,就什么也不会留下了。
【三】
近午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屋子里仿佛是蒸笼,蒸得人汗腻腻的,面前的信号灯急促明灭闪烁,她努力让声调平静:“你好,总机。”他语调轻松高兴:“我刚刚下来,回到宿舍就给你打电话。你是上午班,那么下午我们去外面吃鱼丸。”
天气这样热,连心田亦焦渴龟裂。她平静地反问:“慕容先生,请问要接哪里?”
电话的那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耳机里只听得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轻轻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的声音平静如死水:“你不要接线,就请挂线。”
他说:“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伸出手,迅速决绝地将话线拔下。
下午的时候没有风,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她独自一个人在洗衣房里洗衣服。额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着,她狠狠地揉着衣服,最后索性将床单也洗了,直洗出一身汗来。然后她又打了水去擦席子。天气太热,连水都是温的,她把毛巾拧得松松的,一把一把仔细地擦着席子,仿佛那样就可以擦去什么似的。等到所有的事情做完,她扔开毛巾,坐在那里只是发呆。
黄昏时分她去水房打水,顺着路缓缓地走着。他远远地立在一棵凤凰树下,只是瞧着她。她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加快步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他果然追上来:“叶钦薇,你听我说。”
她紧闭着嘴,越走越快,可是他腿长步子快,几步就追上了她:“叶钦薇,我在这里等你一下午了,就是等你出来当面对你讲,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她终于开了口,语气讥诮:“公平?我怎么不公平了?不公平的是谁?你将我当成什么,骗得我团团转,就这样好玩吗?”
他急切地说:“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一知道我是谁,就会掉头就走。”她仍是不理不睬,他咬一咬牙,“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为着我的家庭,马上将我归入拒绝往来名单……我又不能选择我的家庭。”
家庭?她停下步子,呵……他有着怎样一个显赫的家世。他说得对,她一知道他是谁,就会马上将他归入拒绝往来名单。他的一张脸上写满焦灼,看得人心里微微一软。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因为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拒绝与你往来。”
他的眼里似乎有水光在闪动:“你不能这样残忍,我的家庭是我的家庭,我是我。”
她静静地说:“慕容先生,你可以这样子说,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踏入你的世界,也请你不要踏入我的世界。”
他说:“抛开我的家庭,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热切地盯着她的眼,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喜欢你,所以,我才害怕你得知我的身份后离开我。”
他这样大胆而清楚地说出来,她只觉得耳中嗡一声轻响,整个世界仿佛轰然改变。斜阳依旧如火灼人,他的眼睛却比日光更加热烈。她心里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焚烧,那一种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悲,像是惊,却更像是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喜。她开始有几分慌乱。
他站在那里,神色那样坚定,仿佛一块礁石,任凭排山倒海的巨浪拍过来,仍是毫不动摇。他抓住她的臂膀:“叶钦薇,我喜欢你,我从见你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她心里有小小的声音说——不要信他!不要信他!可是他的目光那样专注,专注到令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她轻轻地清楚地说:“我确实不讨厌你,可是,我承受不了你的‘喜欢’,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你家世非凡,而我,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他抓着她:“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就判了我的死刑。”
她摇了摇头:“那不是莫须有,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他说:“为什么不可能?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发誓,假若我不是当真喜欢你,就叫我从天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脸色刷一下惨白:“我不要你发誓,你别说这样的话。”
他急切地望着她:“那么,你肯信我了,是不是?你肯给我一个机会了,对不对?”
她咬一咬下唇,说:“没有机会……我们根本没有机会。”
他说:“你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努力做到。”
她望着他,说:“我只要你离开,别再来找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想到,你真的这样残忍。”他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那眼神里的难过,令她不敢直视。他的声音又苦又涩:“你既然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那么,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你走吧。”
她拎着水瓶,急急地往前走,仿佛害怕一旦慢下步子,她就会忍不住回头。
西面天空上金色的云霞渐渐变成了紫红,太阳慢慢接近海平线,可是天气仍是这样热,热得令人想要流泪。
晚上天气更加闷热起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对面床上的家宜也睡不着,轻声说:“这天气,真见鬼。”她“嗯”了一声,见窗外远远一片白光,问:“今天晚上还有夜间飞行?”家宜说:“看样子是吧,跑道那边灯全亮着。”正说话间,一阵风吹来,十分凉爽。家宜从床上坐起,说:“这风吹得人真舒服。”不过几分钟,风大起来,吹得窗子啪啪响。郑书媛也没有睡着,她坐起来挂好风钩,站在窗前说:“终于凉快了。”只听天际隐隐滚过雷声,紧接着弧光一闪,一个霹雳已似近在耳畔,震得天与地都似一颤。家宜说:“要下雨了,只怕是暴风雨。”她话音未落,只听轰一声响,门被风刮得关上了。只听雨疏疏落落地下起来,不过片刻,狂风挟着暴雨席卷而来。叶钦薇手忙脚乱地去关窗子,只听到紧急的鸣警声响起来,她转过脸去看家宜。郑书媛脸色雪白,说:“糟糕,飞机遇上了暴风雨,一定无法降落。”
她的心不知为何一紧,说:“今晚不知是哪个编队在飞?”家宜说:“你瞧书媛的样子就知道是第四编队。”郑书媛的男友正是在第四编队里。
余安丽也被她们吵醒了,睡眼惺忪地说:“你们放心好了,第四编队有5579在,指挥塔就算是拼了命,也会让编队安全降落的。”叶钦薇心里一跳,不知为何那种揪心的感觉一下子真切起来。郑书媛忧心忡忡:“现在这天气,指挥塔一定也没法子。”
叶钦薇躺回床上去,可是再也闭不上眼睛。她想起他的誓言,耳边恍惚听到他清清楚楚地说:“叫我从天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当时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安,现在这不安令她辗转难眠。哦,她不要他这样说,不要他发这种誓,更不要他应誓……就算他不是当真喜欢她,也不要他应誓。她希望他平安无事,希望他好好的……她突然惊痛地醒悟,她竟然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笑的样子,喜欢他用清朗的声音说:“叶钦薇,我喜欢你。”她举起手来盖住眼睛,哦,可是不可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他的那个世界,是她不可能进入的,她……也没有办法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