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当时明月在
915200000002

第2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1)

【一】

黄昏时分,落日照在海面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空里云霞的颜色渐渐由玫瑰紫变成拱璧蓝,而后又徐徐渗入胭脂红……在以宝蓝色为底的天幕上,这里一抹,那里一缕,仿佛是流动的华光冷凝下来,又像是被谁泼溅的水彩,渐渐干涸。一阵晚风吹来,带着海的咸腥,像小孩子的嘴又热又湿地印在人身上。

这天天气特别热。天花板上的电扇卖力地转着,吹出来的风却并不能令人觉得凉爽;相反的,它所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反倒令人觉得像一只蚊子不停地在耳畔滋扰,更心浮气躁了。

凌乱的碎发腻在她的额前,衣服早就汗湿了,粘在身上格外难受。面前小小的一盏通讯灯又亮了,她重复着每天都要说上无数次的话:“你好,这里是总机,请问你要接哪里?”

对方只答:“枫港。”

她反问:“请问你要接枫港哪里?”不说清楚具体地点,她总不能将电话直接接到枫港总机那里去吧!何况听对方那漫不经心的腔调,肯定是不怀好意。果然不出她所料,对方反问:“小姐,你是新来的?”

这样的搭讪,三天来她已经遇上十余次了。她的嘴角不知不觉牵出一抹讥讽的笑,千篇一律的开头,接下来就要问她贵姓贵庚是否可以一起到海滩上散步……天气这么热,她实在没心情应付这种无聊的登徒子。

她重复了一遍问话:“请问你要接双桥哪里?”

“双桥官邸。”

恬不知耻!这三天来他们什么借口都用上了,最好笑的一次是那人居然要她接总部。难为他们想得出来!

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他:“先生,你没有权限要求接往双桥官邸。”

他吃吃笑起来。她就知道,他们不过是无所事事,才以骚扰新来的她为乐。这帮家伙,用家宜的话说,见到新人就像苍蝇见了臭鸡蛋。呸!她又不是臭鸡蛋。只要她不给丝毫机会,看他们如何下得手去。

只听他一本正经地问:“我是5579也不行吗?”

听他那口气,简直像是“5579”有什么特权似的。条例规章她背得滚瓜烂熟,一张口就答他:“‘5’字开头的话线无权接往二级以上安全级别。5579先生,请你挂线。”她伸手就将话线收掉。

第二天是她轮休,等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偌大的饭堂里只有她一个人吃饭,真是难得的事情。可惜天公偏偏不作美,有只苍蝇端着饭菜从她身边走过去,又晃回来,站定在她身边。她虽然埋头苦吃,但傻瓜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他一开口就问:“你就是新来的叶钦薇?”她听出他的声音来,就是昨天那个5579,想不到他还不肯死心。拜托,他就不能用点新鲜的桥段吗?都打听出她的名字了,居然还用这没创意的开场白。

叹了口气,她敢打赌,这几日“叶钦薇”三个字,是全基地的头号热门话题。这种礼遇,真叫人“受宠若惊”。她放下筷子,打量了面前的苍蝇一眼。嗯,还算是一表人才,做登徒子真是浪费了。

她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你可不可以坐这里?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可以!”

他笑了笑,大剌剌地坐下来:“你说不可以我就不能坐?这是饭堂又不是你家客厅。”

她连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下了。恬不知耻!不理他,看他还能怎么样。谁知一餐饭吃完,他没再说一句话,倒令她微微感到意外。

她走到水池前洗碗,他也走过来洗碗。只见他将碗中接满了水,左摇摇右晃晃,哗一声倒掉,然后就将碗放回架上。

看得她一时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就洗好了?”

他说:“当然啦,不然还要怎么洗?”

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子洗碗,她敢打赌他连碗里的油花都没洗掉:“明天早上看到它长霉的话,你一定不要太惊讶。”

他脸微微一红,说:“对不起,我以前没有洗过碗。”

没想到他还会脸红,她问:“你是飞行的?怎么到这边来吃饭?”飞行驾驶员有专门的饭堂。

他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也是地勤。”

她问:“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吃饭?”

他老老实实地答:“其实我吃过了,但是看到你进来,所以也跑进来了。进饭堂而不吃饭好像会很奇怪,所以我只好又叫了一份吃——真是撑死我了!”

她吃吃笑起来,没想到他会说实话。看着他一脸的可怜无辜,她想起刚才他吃下去的那满满一大碗饭菜……老天,他不要被撑出胃病来才好。

只听他问:“听说你今天休息,我可不可以请你到海边去玩?”

她想了一想,说:“行,下午3点钟,你在沙滩上等我。”

嘿!她一定会去——才怪!

下午3点钟的太阳,晒也晒死他!

又是黄昏。从小小的窗口望去,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在热风里轻摇如扇。西边天上只剩了最后一缕余晖,大地吐纳着一天的热气。

她上班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一通气急败坏的质问:“叶钦薇,你竟然放我鸽子!”

哦!难得他没有被晒死。她一面极力忍笑,一面镇定自若地反问:“我只叫你在沙滩上等我,我又没有说我会去。”

“叶钦薇!”他的怒火几乎要沿着电话线燃过来,“你竟然耍我,让我在烈日下像傻瓜一样等你足足三个钟头!”

三个钟头?老天,他暴晒三个钟头竟然都没有中暑昏倒!她好笑之余涌上的那一丝微微的歉疚却被身旁同事的目光打乱,她已经违反规定了。她连忙说:“请问你到底要接哪里?”

“我哪里都不要接。”听来他已经气晕头了,连腔调都变了。

她扮个鬼脸,反正他也看不到:“对不起,那就只好请你收线。”尽忠职守地拔掉他的话线,但愿他不要气得七窍生烟,呜呼。

通宵的夜班上完,人只剩了倦意。她在渴睡的深渊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走去。她刚刚走到岔路口,一个人突然从斜里冲出来。

“叶钦薇!”

大事不妙,瞧他那样子,像是一夜没睡铆足了劲来找她算账的。他不会带着刀吧?或者是枪?即使他赤手空拳,她也赢不了啊。谁知他没有走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那眼里竟然有一抹寂寥:“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你讨厌?”

她没有答话,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

或许是她睡眼惺忪,居然看他一表人才;或许是她哪根筋不对头,反正她脱口叫他:“等一等。”

见他转过头来,她偏偏又张口结舌。半晌,她才说:“我后天休假。”

朝阳的光辉正映在他脸上,仿佛流光溢彩般,连他眼里也闪动着夺目的光芒。他说:“我后天打电话给你。”

他脸上那熠熠生辉的欣喜,令得天为之蓝,云为之白,海风为之清凉。

【二】

等到那一天,他果然给她打了电话。她换了衣服溜出宿舍,像个做坏事的小孩子,心虚地跟着他往外走。还好上帝成全,他们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熟人,否则还不被人误会她刚来一个礼拜就跟人谈恋爱了。见鬼!若真那样的话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天气特别热,短短的一条小街,走到一半她已是大汗淋漓。他买了汽水请她,她咕嘟嘟一口气就喝光了。放下瓶子,她垂涎地望着他手里那瓶,他感到好笑,将手里那瓶递给她,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又是咕嘟嘟……但一口气没换过来,她被呛到了,咳得脸都憋红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一转念,她觉得好笑,说:“真有趣,我到现在都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了一下,才说:“我叫清渝。”

她念了一遍:“清鱼——‘水至清则无鱼’的那个?还是‘轻于鸿毛’那个‘轻于’?”

他微笑起来:“不是,是清水的清,三水那个渝。”

她“哎呀”了一声,说:“都是水,发大水了。”

一条街他们走了两个来回了,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他买了木瓜给她吃,又买椰子来吃,最后又买芒果。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停地买东西给我吃?”

他说:“因为你吃东西的样子最好看。”

这叫什么话?她忽然想起上次在饭堂里的事,禁不住笑了。他似乎也想起来,笑道:“那天我可真是撑到了——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说:“活该。”可她声调里不由自主地没有了狠气,反倒有一丝甜腻。芒果又大又香,咬开来似蜜一样,她连连地称赞好吃。于是,他又去买了几斤,说:“给你带回去。”

看他提着芒果跟在身后,她笑了笑说:“你瞧,咱们像不像小贩?”

他说:“若是有人来买,我就五块钱全卖掉。”

她“呸”了一声,说:“一块钱买来的芒果,你一转手就要赚四块,你当旁人是傻子?”

他望着她,轻轻地说:“旁人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

她叫他看得心里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海,深沉得可以令人溺死在里头。她竟然不敢再看,转开脸去。

忽然听他低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她一惊,看着他,问:“你骗了我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上次我骗你说我也是地勤的,其实我是飞行的。但怕你因为我是飞行的,就不理我了。”

她的心忽悠悠往下一落。她就知道,她与他有着距离——他的气质,就像是天之骄子,那样随意地立于人前,也有一种隐隐的卓然不凡……原来他是飞行员。

他瞧着她,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悲哀来:“瞧,你已经打算不理我了。”

她的确不愿被人说她高攀,可是他这样看着她,令她心里一片混乱。自尊到底抵不过蠢蠢欲动的情绪,她“哼”了一声,说:“算了,你既然主动坦白,我就原谅你了。”

等他们回到基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她担心被人撞见,于是便在岔路口跟他再见。

他说:“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她连忙摇头:“不好。”他赌气说:“那么我明天来找你。”她只得让步:“好,明天你给我打电话。”他这才笑起来。

走了很远,她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望着她,仿佛他会那样子一直望下去。她手里拎着芒果,沉甸甸的,可是甜香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