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见了面,孙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过抱怨一句,孙伯伯你这样客气,可要折煞季昌了。”孙世聆笑了一笑,说:“前日我就想约你出来谈一谈,可是这中间还牵涉到别的事,只得硬着头皮拜托了令尊,总是我考虑不周,这顿饭我请,世侄莫要见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辞了几句,两人方才言归正传。孙世聆说:“那位顾小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你知道她是谁?她根本不姓顾。”
侯季昌一愣,问:“她不姓顾姓什么?”
孙世聆道:“她其实应该姓李,顾是她母亲的姓氏,她七岁时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渐渐明白过来,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不由追问:“是哪个李?”
孙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李重年”,他筷头轻点,说:“就是这个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凉气,半天做不得声。
孙世聆道:“所以我劝世侄一句,还是罢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的女儿沦落如此。”
孙世聆道:“是啊,家境瞧着并不大好。不过李重年的旧部甚多,像冯馑义,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备司令,统辖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据说至今仍每年都给李夫人寄一万元现款,李夫人却是个极有骨气的人,每次都给退回去了。”
侯季昌道:“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孙世聆道:“听说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得甚早,后来娶的几位如夫人都没有生养,只有这位生了个女儿,所以看得甚为娇贵,从小那也是金枝玉叶一样,如今……”说着摇了摇头,举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这么一段心事,十分抑郁不快。这天刘寄元打电话约他去看跑马,他无精打采,只说有事不去。刘寄元在电话里就放声大笑:“季昌,你不会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恼羞成怒:“谁害相思病了,军部里有公事,我哪里能去。”
刘寄元只觉好笑,说:“你要是这样勤勉,只怕今年总司令都要授给你勋章呢!快出来,只缺你一个。看完马咱们正好打牌,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保管你赢钱。”
他一语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赢了三千多块,于是大家吃红请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苏菜馆子定了席,他们痛快地吃喝了一顿。因为是侯季昌赢钱做东,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时,侯季昌也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刘寄元看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挥,说:“我自己有车。”他脚下一步踏空,“扑通”一声栽了个跟斗。大家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将他搀到侯家的车上去,汽车夫老孟是见惯这种情形的,将他在后座安顿好了,方才开车回家去。
车方开到十字街,他心里一阵恶烦,觉得要呕吐,老孟忙停下车子,扶他下车。侯季昌搜肠刮肚地大吐了一番,被冷风一吹,觉得人清新了些,他皱眉对老孟说:“渴死了,弄杯凉茶来喝。”
老孟为难地挠了挠头,心想在这大街上,他上哪儿去弄凉茶。他举头一望,见街那边有家铺子还开着门,铺子门口挑着一对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依稀是个茶肆的模样。他心下一喜,忙说:“那四少爷在这里等等我,我去那边茶馆弄碗茶来。”
侯季昌点了点头,老孟便径直去了。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他精神稍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母亲的意思,订婚礼仪还是从简吧。”嗓音甜美,听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见一对璧人携手而行,语声喁喁,正是凌波与杨清邺。
凌波一抬头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杨清邺一伸手揽住凌波的腰,说:“我们从那边走。”
侯季昌心里一阵发酸,但见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清邺忽然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缕笑意。他酒意上涌,以为清邺在嘲笑自己此时的狼藉。他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瞧什么瞧?小杂种,再瞧老子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清邺听到“小杂种”三个字,不知为何血“嗡”一声涌入脑中,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他。侯季昌本来酒就喝高了,此时见清邺这样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声拍在车顶篷上,说:“你还不服气不成?”
清邺淡淡地道:“你骂谁?嘴巴放干净一点。”
侯季昌哈哈大笑,说:“我骂的就是你这个小杂种。”只听“砰”一声,清邺竟然一拳揍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头,急怒羞愤,一下子拔出腰际的佩枪,对准清邺“啪啪”就连开两枪。
街上本来还有些行人走动,此时一听到枪响,有人尖叫逃窜,街上顿时一阵大乱。侯季昌这两枪极快,清邺身手敏捷,堪堪闪过第一枪的子弹,第二枪眼见他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凌波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和身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清邺硬生生将她一拖,子弹擦着两人的手臂飞过,伤处顿时血流如注。
凌波只觉得臂上一热,听到身后的清邺轻哼了一声,这才觉得剧痛入骨,痛不可抑。她还回过头去,问清邺:“你伤着没有?”清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弹擦伤,只说:“我没事。”那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清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警哨声响,巡警已经赶过来了,凌波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开了枪,此时方回过神来,微张着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巡警见他手中还握着枪,不敢妄动,持枪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枪。”侯季昌连忙将枪扔下,巡警这才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三人带回警局去。
【五】
警察局的拘留室有一扇小小的铁窗,透出青白的天光,在拘留室的地上映出一块菱形的惨白,透出铁栅一条条的黑影,像是怪兽口中稀疏的齿,望久了直叫人心生恐惧。侯季昌脑子发僵,仿佛塞满了铅块,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听到“哐啷哐啷”的钥匙声响,他定了定神,原来是一个警察拿着钥匙圈来了。他打开了门,很客气地道:“请跟我来。”
在长长的甬道里,遇见了杨清邺,他的手臂上受了轻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侯季昌心里一阵发怵,脚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几分,见引路的警察在前头拐弯处相候,他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上了楼,警察将他们引至走廊顶头的一间办公室,侯季昌看到门上贴着“局长室”的标签,心里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开枪,是严重违反军法的,如果他被移交军事法庭,必会受到重惩,所以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踏进办公室去,他看见沙发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紧。
侯鉴诚腾地站起来,几步就跨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将我平常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我告诉你,这回你闯下的弥天大祸,你死一万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边一个便装的中年男子,连声劝阻。因为侯鉴诚字知衡,亲近一些的亲友皆唤他的字,而同僚则一贯客气,所以有此敬称。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场误会,知公对令公子不必责备过甚。”
侯鉴诚早气得面色发紫,被他这么一拦,将足一顿,“啧”了一声,呼哧呼哧只喘气。侯季昌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心里害怕,并不敢做声。那人极会做人,见他们父子几成僵局,于是道:“此中的误会既然已经澄清,依在下愚见,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开枪之事,我会交代他们不必外传,令公子的前程要紧。”
侯鉴诚十分感激,连连拱手,道:“多谢仁公成全,如此大恩,知衡定会永铭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说:“倒不必谢我……有交代说务必要以息事为宜,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侯鉴诚连声道:“是,是,鉴诚理会。回家后我定然一力约束小犬,不让此事再生半分枝节。”停了一停,又说,“犬子误伤到这位……这位杨上尉,鄙人真是十分过意不去,杨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万死不辞。”
清邺从头到尾一直缄默不语,此时方说了一句:“不需要。”侯鉴诚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不由有几分惶然,回头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邺的长辈,笑道:“这孩子就是脾气执拗,真不懂事。”他轻轻一句便将尴尬湮于无形。侯鉴诚听他如斯说,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赔礼。
一时办完了手续,四人同时从警局出来,侯鉴诚坚持要先送那人与清邺上车,那人谦逊再三,终究还是与清邺先乘车而去。侯季昌见那辆黑色的雪佛兰挂着白底的牌子,车牌号却是红字,这种车牌被称为“邸牌”,历来只是官邸及侍从室车辆使用,不仅可以出入专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车辆亦是见此种车即让,最为殊先。他心下大惊,向父亲望去。侯鉴诚见他又惊又疑,低声怒道:“总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总账!”
夜深人静,街头空荡荡并无行人,汽车开得飞快,清邺但见两旁的街景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他心事冗杂,忽然说:“我要先去医院。”那人道:“顾小姐那里,已经派人去照顾了,只是一点轻微的擦伤,邺官请放心,绝不会有事情的。”
清邺听他虽然口唤自己乳名,言语间也十分客气,但语气中却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答应过我,不成天盯着我的。我告诉你,顾小姐的事你们若是敢泄露一个字让人知道,我绝不答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邺官,如果我们真的成天盯着你,能出今天这样的乱子吗?别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们担惊受怕一场,你也应该跟我回去见见主任。如果你执意要先去看顾小姐,我也由你。不过你素来知道轻重,顾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邺官自己先开口去说,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邺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我受伤的事情,你们要替我瞒着人。”
所谓瞒着人,也只是指瞒住一个人罢了。那人道:“已经这样晚了,不会惊动的,不过我只担保今天晚上替你瞒住,将来的事情我可不能担保。”
何叙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别墅花园,清邺自幼常常来此,和自己的家一样。一个听差接他下车,满面笑容地说:“邺官来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叙安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处理。他是个最修边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换上了衬衣西服,穿戴得非常整齐。清邺是他扶携长大的,素来对他十分尊敬,远远见了他便叫了声“何叔叔”,说:“害您三更半夜还替我担心,真是不应该。”
何叙安本来绷着脸,预备了一大篇说辞,但见到清邺这副样子,他身份有碍,许多话倒不便直斥了,只说:“你知道我们替你担心就好,好容易从前头回来,不好生休息几天,还折腾我们这些人做甚。”又问,“到底伤得怎么样?”
清邺说:“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何叙安道:“已经这么晚了,你今天不要回营房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清邺迟疑了一下。何叙安将他一手带大,视若亲生,对他素来十分疼爱,忍不住说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时,若是要对他挑明顾小姐的事情,还不趁着他心疼你的时候好说话?”
清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谢谢何叔叔。”
【六】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8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就会全部戒严,路旁每隔数步,便是一名荷枪实弹的岗哨。这条路本来就是官邸的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更加寂然无声,只闻路侧溪水潺潺,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随在十步开外。引掣声音虽低,犹惊起树间晨鸟,一阵“噗噗”声后纷纷飞往林间深处去了。他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望了汽车一眼,车上的侍从官连忙示意汽车夫,命汽车不再跟随。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的一处亭子,站在上面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地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站立的人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停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地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小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我在擦枪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擦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得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拍了也无用!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力气了。就为着你所在的第二十七师,你们晁师长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恨不得走一步向我报告一步。堂堂的一个王牌师,临敌时缚手缚脚,进退不得。你少给我添乱,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战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