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慕容沣爱怜地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依稀可以分辨出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洒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但他口中却说:“前线枪林弹雨,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前线的事情,到时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情,想先和父亲商量。”
慕容沣笑骂:“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要讨价还价,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笑骂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是已经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于是对他宠爱非常,他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他踌躇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他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小姐人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我也不说什么;你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他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他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女孩子我已经知道得极清楚了,估计你并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枪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他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命运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集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他更是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他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只说:“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已,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觅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得了母亲么?”
慕容沣的脸色顿时刷地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只见他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父亲这副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他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他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父亲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至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他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询问:“先生,要不要去追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极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他心底深处那最粗粝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万众景仰,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当时不能割舍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他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都随着一颗心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他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后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询问般地叫了一声。他看了看眼前的侍从官,再望着顺着山路蜿蜒下去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他指一指岗哨,“都撤走,统统都给我撤走。”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副主任并不劝阻,只连声应“是”,马上走下去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慕容沣面前。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装作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走,从此再不回乌池。”
慕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叹了口气,劝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恐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小姐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他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他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如今之计,惟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都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做声,正待慢慢退走。他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绝不许你们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说服不了李夫人,我就亲自去。”
何叙安大急:“先生!”
慕容沣道:“我主意已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何叙安叹了口气,只觉风声轻软,从耳畔掠过,烦恼顿生。
【七】
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熟人,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并不答应,神色有异,不觉大是惊讶。只见他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公路上有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他才挥手拦下一辆卡车。那卡车亦是一辆军车,见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的他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司机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地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以及那司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全挤在他的耳中,那样聒噪。可他却觉得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运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掠过,如同电影一般:他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两人在一起那样甜蜜的时光……他忽然又想到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那样溺爱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父亲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笨拙地哄着劝着被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自己,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地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般。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闻得惯了,旁人一伸出手来,他反倒会哇哇大哭。父亲紧紧抱着他,拍着哄着,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靠近城区,车速渐渐慢下来。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繁华,可是这世上的一切繁华其实与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时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张着双臂拼命哭泣,父亲却狠了心回过头去,任由他号啕大哭。华丽的雕花双门在身后阖上,将父亲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阖上。过了许多年,即使他再次进出官邸,仍觉得那样的富丽堂皇与他隔着无形的阻碍,不属于他,见不得光。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他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聒噪起来,热闹极了。但当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士兵们“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现场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有着这样的人生,谁能知道他会耐心地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自己抽泣着哭闹要母亲的时候,他会精疲力竭,脸上显出那样的落寞与痛楚。
透过童年模糊的泪光,他脸上分明有泪,自己伸出手去,那样滚烫的热泪,滚滚地落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骇到了:“叔叔,你别哭,你别哭。”
更多的热泪落在自己发间,他紧紧抱着小小的自己。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竟也会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在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母亲墓前,自己紧紧抿住嘴唇,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他终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还倔强地硬是躲了开去。他叹了口气,抬起眼来,望着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万千朵洁白菊花紧紧簇拥,像幅硕大无比的白色锦绣,绒绒铺满了半个山坡。他的神色怅然若失,哪怕将全天下的菊花都供到母亲墓前,又有什么用处?自己执意与他生气,做任何可以让他气恼的事情,不肯与他说话,与养父母也闹翻。
直到震惊中外的“暨堂事件”发生,他在暨安大学礼堂演讲时遇刺,身中四弹。送至医院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乱了方寸,最后被召至医院的,是自己。何叙安只交待六个字:“不许哭,叫父亲。”
最后自己还是掉了眼泪,声音带了哽咽,终于唤出那一声“父亲”。透过模糊的泪光,记忆里最惨痛惊哀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不曾经历,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魇,可是他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纷飞的雪花,他抱着母亲渐冷的身体,如绝望到极点的困兽,只紧紧地抱着母亲。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记起。
命运如此残忍,他总以为,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为什么还让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
是再也不会有了,不论是父亲还是凌波,都是触手可及,却无法拥有……
他定了定神,决心先上医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见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总医院医治,所以雇了辆三轮车到医院去,先寻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谁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说:“姓顾的小姐已经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惊,问:“走到哪里去了?”
护士摇了摇头,说道:“不晓得,她的伤还没好,但今天一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他忧心如焚,掉头而去,在医院门口跳上一辆三轮车,说:“快,宁家巷。”
远远看到那熟悉的两扇黑漆院门,经过多年风雨漆色微剥,此时却虚掩着,仿佛刚被人随手带上。他微微松了口气,一口气奔到门前,伸手轻轻叩响院门,就如往常一样,过不久后,仿佛就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问:“是谁?”
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等了这么久,仿佛已经是半生。
他终于伸手缓缓推开院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但见满院枣花,簌簌落了一地,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