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朱灰灰终于睡饱了,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
枫雪色坐在洞口,凝神思索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头微微侧了一侧,含笑问道:“天亮了,是么?”
朱灰灰大是惊喜:“咦,你怎么知道?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枫雪色微一摇头,将脸迎向初升的朝阳,道:“宛转的鸟鸣、清新的空气、太阳的温度和草木的气息都告诉我,已经是早晨了。”
朱灰灰呆望着他。
阳光从遮盖洞口的草隙间射进来,照在他的俊美的脸上。那张凝白如玉的脸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他神态安详,精神焕发,整个人仿佛都发着光。
枫雪色突然回过头来,将脸朝向她:“怎么?”
明知道他看不见,朱灰灰仍然脸一红:“没、没什么!”她有些慌乱地道,“大侠,您等我一等!”又提起袖子,在嘴巴上擦了擦。好丢脸!大侠又不是包子,干吗要对着他流口水!
朱灰灰来到洞口,向外东张西望。
“附近没有人。”枫雪色仿佛知道她在做什么,直接说道。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其他感觉却更加敏锐,尤其是听觉。
心静的时候,他能听到周围树木的呼吸声,能听见数十丈外一朵小花悄悄绽放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高空之上,正有一只鹞鹰向着一只山雀扑去……
朱灰灰道:“大侠,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放心,她已经想好应该怎么办,所以这次不会再扔下他,独自溜走了。
枫雪色点点头,抱着剑坐在洞口,嘱咐道:“不要走远。”太远的地方,如果有意外发生,他也许会赶不及救援。
朱灰灰答应着出洞去,过了好半天,才跑回来。
“大侠,我刚才去洗脸,也给您洗了帕子回来,您擦擦脸吧。”朱灰灰将一块帕子递到枫雪色的手中。
枫雪色闻到帕子上的青草气息,有些奇怪:“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啦!”朱灰灰讨好地道,“您老人家不方便吧,要不我来帮您洗?”她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枫雪色的脸。嘿嘿,大侠的脸真好看,她想摸已经很久了……
在她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枫雪色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掌,静静地道:“我自己来吧!”这丫头搞什么鬼?他一边想,一边用帕子净了手和脸。
朱灰灰瞪着眼睛瞧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老娘说,老翅黄的草药汁沾到人的皮肤上,会黄黄的,而且很不容易褪下去。现在大爷的脸和手就是焦黄色的,像熏腊肉一样,嘿嘿!
“对了,大侠,您顺便擦擦脖子吧!”
大爷的脖子太白了,和脸两个颜色,像接上去的一样。
枫雪色点点头,将颈子也擦了一遍。虽然嫌这一帕多用,但这种时刻,也没那么讲究。
眼看好好一个小白脸儿变成了痨病鬼的模样,朱灰灰窃笑不已。
“大侠,您先稍微等一会儿,我去喂喂马,免得一会儿跑不快。”这匹马也得好好打扮打扮!没办法,谁让它和他主人,都那么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呢!
枫雪色点头允了。
他的眼睛不便,完全看不到,朱灰灰牵回来的马儿,已经变成全身灰褐色的肮脏的癞皮土马。
朱灰灰大力甩着手臂,容易吗我,一大早就饿着肚子搓草药汁!娘说,紫苡草果实的汁可以染指甲和嘴唇,乌鸦膀可以把布染成黑色,蓝翎子的汁沾到手上却是褐色的……幸亏这附近可以找到好几种草!只是这马也太大,给它化装可真不容易,累得胳膊都酸了!唉!就算化了装,这马仍然太高大神气,要不是担心它没力气,真想喂它吃一些有泻肚作用的药,说什么也要让它拉成病马……
“大侠,您的衣服破了,换一件吧!”
大爷的装束太显眼了,那身白衣明摆着就是信号,召唤人家快来砍他!幸亏她早有打算,将昨天从村里顺的衣服拿出来给大爷套在外面,虽然不太合身,但好歹也比穿那身“白色找砍服”要强得多!只是她没敢告诉他衣物是偷的,省得他又挑三拣四,节外生枝。
枫雪色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她说得在理,便换上了衣服。
朱灰灰还自告奋勇地帮他把头发重新梳过,她也不用特意往难看了梳——对于她来说,想梳好看了不容易,梳丑了那是天生的本领。
可劲地把大爷和马糟践成丑八怪,对自己同样也没手下留情。她的头、颈、手、脸现在是一码的黄黑色,就像那种总也洗不干净的颜色,怎么看怎么砢碜!
她也换上偷来的衣服,再检查一遍,差点忘了大爷那柄碍眼的剑,琢磨了半天也没办法处理,只好找布将它包好,塞在马背上,方便大爷拿到。
虽然不知道自己被糟践成怪物,但枫雪色也隐隐猜到她在忙乎什么。
他一向随遇而安,并非那些逞强好胜之徒,尽管并不惧怕被人追杀,但此时毕竟眼睛不方便,能够少一些麻烦,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是,被敌人发现又怎么样?自己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只要有剑在手,又有何惧!
这边厢,朱灰灰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又将偷来的那把大菜刀别在后腰上,外面用衣服盖住。然后一个痨病鬼似的盲人,骑着一匹脏不拉几的土马,一个小黑炭般的乡下土妞牵着马的缰绳,三个溜溜达达地觅路下山去了。
知道山上可能有无数人在搜寻大爷,朱灰灰不敢走大路,牵着马专门挑荒僻小道而行。行未数里,打老远便看到前面一座肉山,肩上扛着大刀,横着膀子晃晃悠悠地向山上走来。
她一见这个胖子,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上次在孤鹰涧栈桥上,她差点被这个胖子坐死,奶奶的正是死猪上使!她吓得连和肉山在一起的人是谁都没敢看,立刻直接牵着马拐进了树林。
朱灰灰想到这山林之中,不一定有多少人在等着杀大爷和她,就觉得肝儿颤,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骨碌碌地转着,寻摸着蛛丝马迹。怕死之人,对于危险大概有天生的敏感,有几次还真被她看到一些可疑之人,因此提早牵着马避了开去。
枫雪色虽然目不能见,但仍然感觉到朱灰灰在拉着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走,不禁微皱了下眉,问道:“灰灰,我们这是在向哪个方向走?”
“我们在……”朱灰灰踮起脚尖,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然后回答,“我们在转圈走!”
枫雪色:“……”
朱灰灰小心翼翼地仰脸看看他:“大侠!”
“嗯?”
“我想……我们迷路了……”朱灰灰抹着头上的汗,很惭愧地道。
她本来就不知道哪条路才是下山的,又为了躲避敌人,一通乱走,所以现在敌人还没怎么样,先把自己绕糊涂了。
枫雪色:“……”
朱灰灰暗中伸了伸舌头:“大侠,您随便选一个方向走,怎么样?”
事到如今,枫雪色也无话可说,只得随意地抬左手指了一下:“那就向这边吧!”他只分得清前后左右,却无从分辨哪是东南西北。
“大、大侠……”
“嗯?”
“左边是撞山……”
“那右边!”
“咳,右边是跳崖!”
“……”
这丫头是故意气人的!枫雪色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轻斥道:“那就向前走!”
朱灰灰“嘿嘿”一笑,牵着马迈步向着正前方去了。其实她是骗他的,欺负眼盲之人,她可没有一点不道德感,只觉得莫名其妙地开心——因为大爷从前一直都是高高站在云端之上装神仙的,现在终于被雷电拍到地面上,倒变得像人了许多。
这一路向下,直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不远处有人烟。
放眼望去,前方是半坡梯田,土地很平整,田里碧油油的苗儿,长得非常可爱,看上去像毛茸茸的绿毯。
一条小径伴着一条山溪蜿蜒向下,小径的尽头,是依山而建的三间茅草屋,院子一侧搭着瓜棚、葡萄架,另一侧平地上种着菜,围院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各色的牵牛花。
茅屋的烟囱上,正有炊烟袅袅升起。
有土地有水的地方,便会有人。大山之中,通行不便,邻居之间常常会住得很远,所以朱灰灰对这突然出现的独居院落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看到炊烟的同时,便听到肚子咕噜噜一阵猛叫。她二话不说,牵着马就奔茅屋去了。
到了近前,她先扶枫雪色下马,自己前去拍门。
“喂,有人在吗?”
门内无人应答。
没人?没人那太好了!
“大侠,这里有石凳,您老人家先坐在这里。”朱灰灰径直推开篱笆门,看看没有狗,便牵着枫雪色的手,让他坐在葡萄架下,转过身去,把马也拉了进来。
“灰灰,你要干什么?”枫雪色虽然任她摆布,但并不放心。这个丫头前科较多,随便闯空门,绝对没打好主意。
朱灰灰顺口回答:“不干什么,就是看看。”抬腿就进了屋。
三间草房,当中的一间是前厅,放着简单的粗制家具,左边的一间是卧房,除了床,还有些衣柜之类的东西,东西虽然少而粗陋,但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家境虽寒,但主人非常勤劳。
朱灰灰最感兴趣的,是右边的那间房。
这是一间厨房,灶台的大铁锅上贴着几个金黄色的玉米饼子,锅里还有金黄色的碎米南瓜粥,冒着腾腾热气。
朱灰灰一看就乐了。她上顿饭还是昨天晚上吃的呢,早就饿得半死了,见了吃的,虽然是普通的农家饭食,却也足以让她眼睛发出饿狼之光。
她先拿铲子揭了个饼子下来,烫得左右倒手,连连呼气,咬了一口:“嗯,还行!”
再揭了两个饼子放进盘子,然后又找碗盛了两大碗粥,放在托盘之上,去找筷子的时候,又发现碗柜里有辣子咸菜丁和一碗熏兔肉,马上不客气地一起端来。
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大爷脾气大,还会装蒜,说什么不吃偷来的东西。本来他爱吃不吃,不关自己的事,可是现在他的眼睛不好,昨天就没吃东西,要是再不肯吃,没准会饿死——然而自己又没钱,也生不出馒头来,除了偷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
琢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一事,伸手入怀,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灶台上。这还是蛇上使给她买胭脂水粉“勾引”阿山的呢,却用在了这里。
朱灰灰喜孜孜地捧了托盘出来:“大侠,有东西吃了!”不等枫雪色问,又抢着道,“这次不是偷的,是买的!我在灶台上放了银子,骗人的是孙子!”
枫雪色闻言,唇角一牵,露出一个微微的笑,然后轻轻点点头。
朱灰灰将托盘放在他的面前:“大侠,您请!”
枫雪色微一迟疑,却没有动手。
“啊!我知道了,要洗手的!您等下,我去打水。”
朱灰灰难得如此勤劳体贴,拎起水桶,跑到山路边的溪流里,拎了半桶水回来,很耐心地服侍枫雪色净了手脸,顺便把自己的小爪子也洗了洗:“大侠,我的手已经洗过了,要拿饼子给您喽!”
她拿过一个饼子,放进枫雪色的左手里,又将筷子塞到他的右手,拉着他摸摸粥碗和咸菜的位置:“有点烫,您老人家小心!”
枫雪色默默地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吃东西。现在的他,连吃东西都要朱灰灰服侍,说不悲哀,那是假的。
朱灰灰看着他,虽然他被自己打扮得很丑,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耀眼,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茫然,令一向没心没肺的她,也感觉莫名其妙地难过。
“大侠,您别担心,我们下山之后,马上就去找医生治眼睛。”
枫雪色微微一笑:“这种毒,岂是寻常大夫医得的!”
“那……肯定有不寻常的大夫能医!”朱灰灰安慰他,“对了,您不是说,那个悲空谷有神医吗?我们去找他们好了!上次在路上碰到的那位小姐,还倒在你怀里勾引你来着!”
枫雪色提筷子轻轻敲在她的手背上:“不要胡说!”这家伙,一点正经都没有,前半句还像人话,后半句就变了味道!
朱灰灰缩回手,撅着小嘴嘟囔着:“还说眼睛看不见,打人家的手不是蛮准的嘛!”
枫雪色嘴边露出笑意:“灰灰,有人来了!”
朱灰灰吓了一跳,手中的半个饼子跌落地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们快走!”
“不用担心!来者两人,脚步声一轻一重,显然是一男一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这房屋的主人回来了。”
朱灰灰立刻又坐了下来。
她是生平第一次,在闯了空门之后,还敢安心地坐等主人回来。自己琢磨原因,觉得一是因为这次没偷东西,还放了银子,所以不怕被打;二来,身边有大侠,大侠有宝剑,谁敢欺负她,大侠会砍他们的头……
篱笆外的小径上,走来一对年轻的夫妻,皆是普通的农家打扮,浓眉大眼的丈夫肩上扛着锄头和柴捆,妻子手里提着镰刀和水壶,挺个大大的肚子,显已身怀六甲。
这夫妻两人看到自己家院子里坐着一个黄肤病秧子和黑脸的瘦小丫头,诧异地站住了:“你们——”
枫雪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兄妹路过这里,腹中饥渴,擅闯贵宅,失礼了!”
“啊,别、别客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吃点东西算什么!”那农夫甚是朴实,说了这句话,便去将柴捆和锄头放在一边。
农妇看看桌上的碗筷,很实在地问道:“够不够吃?我再去帮你们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