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一丛萱草,数竿修竹,数叶芭蕉。”
晨暮晚娇怯怯地倚在落雾轩的廊前,望着庭院的萱草、修竹、芭蕉,和远处湖面上的碧叶倾荷,一首《眼儿媚》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荡。
昨天风雨之后,今天的天空格外爽晴,但是在她的心里,却仍然一派细雨愁云。
那晦暗、沉郁、痛苦的感觉,压抑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仅仅是因为琴调、疏影和冯伯的去世带来的吗?她低低地问自己。
答案却令她的心加倍混乱。
而这混乱的源头,直指那位白衣胜雪的傲岸公子。
想到他,她的心里又浮起另一个影子,清澈灵动的眼眸,脏兮兮的脸蛋,满不在乎的笑容……
那样天渊地别的两个人,无论从外表、修养,还是家世,都找不到一丁点儿般配的地方,但是偏偏他们站在一起手牵手的时候,令她有着说不出的……妒忌……
没错!那种一直以来,令她混乱烦恼伤感痛苦的心情,就是妒忌!
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晨暮晚感觉自己有些可悲。她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走到哪里都被人捧得高高的名门淑女,竟然会去妒忌一个比尘埃还要低微的流浪少女!这么狭隘病态的心理,偏偏无法抑制……
她端起桌上的汤碗,里面的药汁已经凉了,可是她仍然喝了两口,然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药液很苦,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暮姑娘。”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晨暮晚在自怜自伤中拉了回来,她蓦地回头,但见修竹之侧,枫雪色衣袂翩然。
“枫……枫公子!”
他……他是来看自己的?晨暮晚一阵惊喜,站起身来,快步迎上去。一眼瞥见枫雪色身后探出来的一颗乱蓬蓬的大头,心情又黯然下去。
朱灰灰左臂弯里,抱着大束的栀子花,右手牵着枫雪色的手:“大侠,走这边!”拉着他踏过短桥。
两人很快便来到晨暮晚的身边。
朱灰灰笑嘻嘻地将怀里的栀子花,递给晨暮晚:“暮姑娘,这些花送给你!”
晨暮晚接过花儿:“谢谢你,朱姑娘。”
枫雪色微笑道:“暮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晨暮晚回答,停了停,又道,“谢谢枫公子关心!”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无言了。
枫雪色虽然尊重晨暮晚,但他一向不擅长与女性打交道,因此不知说什么是好;晚晨倒是有一肚子话说,可是那朱灰灰便在眼前,瞪着两只大眼左看右看,她一个字都没法说出口……
良久,枫雪色终于找到话题:“暮姑娘,如果你同意,琴调、疏影和冯先生,便葬在这隐灵岛如何?”这样的季节,尸体是没法长途送回故土或者悲空谷的。
晨暮晚眼圈一红,轻轻点点头:“有劳枫公子了!”
“暮姑娘不要客气。”
这话说完,两人又没词了。
又过了一会儿,晨暮晚想起一个话题:“枫公子,俞、戚两位将军的家人目前有没有下落?”
枫雪色道:“暂时还没有。”
现在,不仅仅是朱流玥在苦苦追寻风间夜和两位将军的家人,枫雪城和炽焰天、深冰界也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此外还另派精锐,去东南沿海协助方渐舞和接天水屿守卫海防……唉!这么紧要的关头,偏偏他、西野炎和燕深寒却带伤难行……
枫雪色道:“暮姑娘,你说过,如果下次再看到风间夜,你便可以认出他来?”
晨暮晚脸上微微一红:“我只是吓一吓他而已。”
枫雪色“哦”了一声,还没有说话,朱灰灰却笑了起来——她听他们说话,都快听得睡着了,总算听到一句有意思的。
枫雪色听到她的闷笑声,问道:“灰灰,你笑什么?”
朱灰灰呵呵笑:“我以为,这世界上就我这样的人会吹牛,原来,暮姑娘吹得比我还厉害……唔唔唔……”
枫雪色紧紧捂住朱灰灰的嘴,假装没有听到她说话,把话题岔开:“暮姑娘,唤丫环过来,将栀子花插起来吧。”心中无比后悔,他早就知道这坏蛋嘴里是吐不出什么象牙来的,偏偏还要问她……
晨暮晚一张本来白如瓷的脸,早已经变得通红,定定神,才道:“好!”转身寻丫环去了。
听她走进房内,枫雪色这才松开手,压低声音,训斥道:“说话的时候小心一些,暮姑娘会生气的。”
朱灰灰好委屈:“我又没说错!”
枫雪色道:“暮姑娘那不叫吹牛,那叫——策略!”
暮姑娘说那句话的时候,正是他与风间夜准备过招的时候,她那样说,是为了扰乱对方的心神吧?唉!跟这丫头说她也不懂,只会胡搅蛮缠……
朱灰灰不服气:“如果这叫策略,那我岂不是经常要‘策略策略’了?”
远远地,有清晰而细微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傻孩子!那种凭借心跳和脉搏的频率来分辨人的方法,需要极为敏锐的感觉和淳厚的内功为基础,暮姑娘不谙武功,如何能会?”
“咦?流玥兄!”朱灰灰东张西望。
枫雪色唇上的笑容忽然凝住,停了片刻,才扳着朱灰灰的头朝向左侧偏西的方向:“在那里!”
短桥的尽头,朱流玥杏袍缓带,披着满身夕阳,手中折扇轻摇,正款步而来,看上去无比的高贵雅致、风流倜傥。
朱灰灰招招手,笑嘻嘻地打招呼:“流玥兄!”一霎间,朱流玥已经移到她的面前,笑吟吟地道:“朱姑娘!”
朱灰灰指指屋子:“暮姑娘在里面。”她以为朱流玥也是来看晨暮晚的。
朱流玥笑容如水:“我不是来看暮姑娘的,我是来和你们告辞的。”
“告辞?”朱灰灰一呆,“你要走?去哪儿?”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朱灰灰失望地“哦”了一声,心里好生舍不得。她虽然一向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朱流玥对自己极好,大侠还常常教训她吓唬她,可是流玥从来没说过她一个字的不好。
朱流玥看到她失落的表情,心里刹时轻松起来,看来,这个丫头倒也不是没良心……
枫雪色在一边道:“流玥兄,天色向晚,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行。”
朱流玥笑道:“只怕明日,那风间夜又不知去向了。”
枫雪色秀眉略扬:“原来如此!那么,枫某便不多留了。还请流玥兄替枫某、西野炎、燕深寒和玄月水屿三百二十七人位往生者,以及悲空谷的三位问候于他!”
他真的很想再会会那个风间夜,可惜,现在事情多变,他的眼睛又失明,暂时不能采取行动……
朱流玥道:“我见了风间夜,必代为转呈各位的问候。”
朱灰灰拉拉流玥的衣襟:“流玥兄,别忘了还有我。”
我不会忘了你!这句话到了朱流玥的嘴边,说出口的却是:“好,我也替你转达对风间夜的问候。”
朱灰灰点点头,道:“不单单问候他,你还帮我问候他妈、他奶奶、他姐姐妹妹、姑姑姨娘、女儿孙女……家族里上下十八代所有的女性!”靠,叫这乌龟捏她的脸!
“……”朱玥流心想,这丫头骂起人可真够损的!
“……”枫雪色心想,这孩子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正在一人骂骂咧咧,两人各想心思的时候,一片红云飘落庭中,西野炎红袍轻拂:“雪色、流玥兄,暮姑娘呢?晨先生和晚夫人到了。”
暮色,荷香满庭院。
朱灰灰手肘搭在矮矮的花墙上,一条腿直,一条腿曲着——这个动作放在英雄好汉的身上,叫做潇洒不羁,放在她一个街头混混的身上,便叫做吊儿浪当。
很不公平吧?
其实,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时时都有,就比如现在。
所有人都围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言笑晏晏,她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远处,被隔离在热闹之外。
其实并没有人赶她离开,是她自己感觉与那个场景格格不入,就像当日在玄月水屿的湖中水榭一样,很失落,很无聊,也很寂寞。
从她所处的角度,可以一直望进大厅内:
气宇轩昂的晨先生与美丽慈和的晚夫人坐在厅中如一对璧人;暮姑娘依偎在母亲身边,眉目间的愁云惨雾已经一扫而空,重新焕发出美丽的光彩;枫雪色陪坐在主人位,西野炎、燕深寒坐在左侧,流玥兄坐在右侧……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只是,这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便纵有高朋满座,却每一个人都离自己很远很远……
这种感觉,让她情绪非常低落,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呱呱呱呱……”
池塘之中,荷叶如擎,有无数青蛙在唱,夜暮里却看不清它们在哪儿。她心中烦躁,拾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扑通”一响之后,蛙唱立止,紧接着便有无数“扑通”之声响起——那自是蛙们被她扔的石头惊到,跳进了池塘里。
朱灰灰嘿嘿笑了几声,觉得无聊,又见身边无数萤火虫飞舞,便伸手去捉,捉了又放,放了再捉,半壶水的“流光遗恨”,逃命的时候往往逃不掉,对付萤火虫倒是非常得心应手。
朱流玥从厅里出来的时候,便见到她在萤火虫之中飞来跃去,轻功虽然稚拙,但也如翩跹之舞,只是舞得很另类而已。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灰灰!”
朱灰灰停了下来,侧头看看他,道:“流玥兄,你不陪先生、夫人说话了?”
朱流玥一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所以,我要走了。”
朱灰灰睁大眼睛:“现在就走?”
“嗯。”朱流玥拈下落在她头上的一只萤火虫,“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这个问题令朱灰灰犯了难,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细想却又不确定要说些什么,可是不说什么又觉得太没人情味——她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一句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朱流玥怔了怔,忽然笑了:“好!那我们就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朱灰灰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的身影渐渐地没入暮色中,耳边依稀听到一句话:“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一个高瘦的老妇走到近前:“大小姐,公子请您进去。”
朱灰灰“哦”了一声。这个老妇是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总是大小姐、大小姐地称呼她,让她很不习惯呢!
“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