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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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死而复生的元帅前妻 (5)

声声悲号中,满腮胡子的刽子手狞笑着,首先砍断了这位被俘共产党人的脚筋,然后又将面颊肌肉一片片割下。最后冷笑一声,将牛角刀猛地插入肚腹,划个大口。抬脚一踩,血花花的肝脏蹦了出来。刽子手脚麻利地挥刀切下,朝远一掷,一条血柱喷溅,几条饿狗扑了上去。

我惨号一声,被旁边一个好心人堵住了嘴巴。却再也坚持不住,软酥酥地倒了下去。

招贵子也冷汗嘘嘘地摊在我的身边,大睁一双极度恐惧的眼睛……

又一个酷刑开始了。

靖卫团示威地放了几响土炮。

也就是那个草坪的一边,一位给红军烧过茶水的老太婆被“五马分尸”。分尸用的不是马,而是拉犁的牛。

血溅了一地,这位老人还在苍凉地高叫:“老天啊……开开眼啵……共产党啊,红军啊……给我报仇哟……”又有一天,一个红军伤病员被靖卫团从地窖拖出,推入一个掘好的土坑……

一天,一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士兵冲进南山村,在靖卫团的指引下,如临大敌般包围了招贵子的茅屋。他们高叫着抓陈毅的老婆,一窝蜂地扑上去……

那天,我们从后山采野菜归来,远远看见这一情景大惊失色,丢下竹篮掉头而逃……

就这样,姐妹俩一个东一个西地散去。从此谁也没有回南山村,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从此,党组织再也没有找着过我,我也无法找得党组织。

星稀月明,陈毅怅然提笔,写下生平第一首凄清的诗――《兴城旅舍》人世间,沧海桑田,无奇不有。

咫尺天涯的感伤故事太多了。

赖月明怎么也无法预料,陈毅不但还活着,并且相隔不远就留在赣南,指挥留下的红军队伍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争。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爆发,国共宣告合作。7月11日,白军被迫停止了向游击队的清剿。随即,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南方各游击区域工作的批示》,进而与国民党达成协议,将湘、赣、闽、粤、浙、鄂、豫、皖8省边界十多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

历经艰辛的陈毅同志,奉命带领游击队离开根据地油山,在南方组建新四军,抗击南下的日本侵略者。

离开油山的时候,陈毅先后数次派人往兴国,寻访心爱的妻子赖月明,当地群众传言:赖月明在白色恐怖中,不堪忍受白军迫害,跳井自杀了。

陈毅不无伤感地对游击队负责人杨尚奎、危秀英同志说:“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再次寻找赖月明,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1937年10月3日,陈毅前往南昌谈判,百忙中途经兴国,逗留一日,夜宿兴国旅社。

这家旅社,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旅店老板梅春芳,是地下党工作人员。

梅老板熟识陈毅、赖月明,特意把他安排在昔日居住的房间。

听说陈毅来了兴国,人们奔走相告,许多失散的革命者纷纷来汇报情况,寻找组织。陈毅特意把万香、曾子贞等人找来,询问赖月明下落,她们均说,赖月明可能牺牲了。哭诉像溪水般滔滔不绝,苦难的气氛充满旅社,至夜才散。

洗过手脸,那哭诉声犹然在耳,又回想起赖月明。触景生情,陈毅陡然记起,当年他与赖月明来到兴国检查工作,就是住在这间房屋。

陈毅推开窗户,月华若水,古柏摇晃高大的身躯,仿佛叙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梦幻风一般飕飕而去,片刻销声匿迹。“月明,你在哪里?!”――陈毅痛苦地喊道。

没有应声。他的喊声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噬了。

四顾茫然。陈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三更时分,星稀月明,朗照窗棂,陈毅怅然起身提笔,饱蘸浓墨,一挥而就,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凄清的诗――七绝《兴城旅舍》又为《兴国旅夜》:(1937年10月)兴城旅夜倍凄清,破纸窗前透月明,战争艰难还剩我,阿蒙愧负故人情。

隔山隔水隔音不隔情,赖月明突然做了个梦公元1959年。

一天,于都县仙下圩百货商店,踽踽走进一位身背伢崽的中年妇女。

掌柜的老头正在擦洗柜台,见她进来,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睥睨一眼。这位妇女已经在门外迟疑好一会,不过,这年头,掌柜老头见得多了,几乎天天都有一些农村社员在商店门口徘徊,口袋无钱却想买某种应急的东西。

中年妇女上身穿着打补丁的大面襟衫,下边是条皱巴巴的自染土布裤子。她的头发许久未经梳理,蓬蓬松松绾着个髻儿,上面插着一个铁丝发箍,额上垂下几缕乱发遮住半边脸。

她背上的伢崽光着屁股,被一根麻皮背带扎实地绑着。伢崽的三角脑壳贴在母亲肩上,吮着手指含糊不清地嘟囔:“妈……妈妈……糖……糖糖……”“同志,我要买粒子硬糖……就是那种花绿纸包着的……”中年妇女畏畏缩缩地将一只手搭上柜台,手掌慢慢地摊开,里面一板汗渍渍的镍币。她一双很大很圆的黑眼睛,哀求地望着老掌柜:“卖给我一粒……我这个细崽病刚好,行行好,给我一粒子……”“唉,你叫我怎么好呢?你晓得,大炼钢铁……”老掌柜说到这里便住了嘴,望门外瞟瞟:“唉,大妹子,这趟算啦。以后我给你留一颗……”“妈,糖,糖糖糖糖糖……”伢崽啊啊哭了起来,拼命蹬着小腿。

“我崽,斌崽,乖乖,不哭!噢噢,妈妈回去给斌崽炒豆豆哩。”中年妇女哄着伢崽,失望地转过身,眼里泪光闪闪。

“停停,唉,大妹子。”老掌柜忙道,弯下腰将手插入一个细脖瓷缸,摸索半天,两个指头捏着一点冰糖渣渣。

中年妇女惊喜地挨过身子,老掌柜把糖渣填入伢崽的嘴里,伢崽果然不哭了,边笑着边贪婪地吸吮,细瘦的脖子一鼓一鼓,口水咕嘟咕嘟响。

中年妇女退后一步,向掌柜弓身施礼。

“大妹子,使不得,会折寿的。”老掌柜忙制止,然后从柜台底下搜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一边糊纸袋一边问:“大妹子,你是哪个村的,怎么面生呀?”中年妇女没有回话,猛然盯住老掌柜正在糊的一张报纸。她不禁浑身一抖,眼睛霍然放射异光。

那张报纸的眉头赫然印着一组铅字;陈毅副总理在中南海接见外宾……

消息下边是一幅陈毅副总理与外宾谈话的照片。

“陈毅。天!你还活着……你做总理啦……”中年妇女一把夺过报纸,放在眼下端详,一边淌着泪水喃喃道:“陈毅哥,我的郎君……陈毅啊陈毅真的是你,你真的活着……”老掌柜目瞪口呆,望着面前这个妇女泪水成线流了下来,狂喜地将一张报纸贴在胸口。他惊恐地道:“大妹子,你撞煞罗,那是陈毅元帅;这般说不要命啦……噫,你是打哪里来的疯婆子?……”“胡说,你胡说八道;我不是疯婆,我姓赖,叫赖月明,陈毅是我的老公,我是他的老婆!”中年妇女发怒地啐着老掌柜,举着报纸往外跑,背上伢崽被颠得哇哇大哭,她边跑边喊:“陈毅!陈毅活着哩!陈毅活着哩……”老掌柜身体一软;整个人靠在柜台上。他被弄懵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赖月明并没死掉。说她跳井自杀了,那是她做过伪保长的父亲有意布下的迷魂阵。

那时,她走投无路,四处行乞。就在陈毅要下油山与国民党谈判前夕,赖月明被父亲领人捉住,强行嫁给了一个补鞋匠。

她的命运在煎熬中畸形地延伸……

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女孩,不久补鞋匠出外做生意客死他乡。

几年后,她第三次出嫁,令她不免伤心的是,这次出嫁的地方,竟是她在兴胜县委工作过的仙霞观附近。赖月明这回“隐名埋姓”了。她从不言及自己。使她内心聊以自慰的是,她嫁的丈夫,那个残废军人姓方名良松,是个红军,在一次战斗中负伤致残,回归乡村务农,她又先后生了一女二男。

那日,她癫狂地跑回家,接着翻箱倒柜地折腾,将些衣物团成个包袱。

“你要做什么?你发癫啦?”她的后夫方良松问道。

“上北京,找陈毅,他活着,他是我的老公啊!”赖月明不顾一切地说道。

“你讲什么?陈毅就是你以前的男人?你,何苦瞒我?”方良松大吃一惊,如梦方醒,扑上去一把抱住赖月明:“你想过了吗?相隔千山万水.哪来的路费钱?你进得中南海么?……”“妈妈,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大女儿方九秀围着母亲,生怕她一眨眼飞掉,小儿子方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要妈妈抱,我要妈妈,妈妈妈……”“天哪,老天瞎了眼呵,为什么处处作贱我啊?!……”日日夜夜期盼到了眼前,又要去撕碎它。赖月明不禁怆然泪下,她拼命地擂着自己的胸脯,又倒在地上打滚,呼天抢地喊叫……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她再次品尝人生的苦酒。

接着,赖月明的精神陷入痴迷状态,很长一段时间,想呀哭呀不得安宁。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她的心凉了,头发一根根地发白。

在她彻底失去信心的时候,上面却出乎意料地派人找她。

两个陌生的客人,迈着军人的步子,由地方干部陪同找到了赖月明。

那是1969年8月的一天,二人认真询问了陈毅的一些事情,然后委婉地告诉她,当年,陈毅和党组织都找过她,均误信了谣言,以为她不在人世。以后,陈毅与张茜组合了新的家庭。

冥冥中,仿佛这一切由命运注定,赖月明焦灼不已的心趋归平静。她感到一片茫然。最后,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希望陈毅见见她,或者亲自回个信函。

两个客人含糊地表示,尽可能地向陈毅反映。

谁知不久,陈毅因所谓“二月逆流”,蒙受不白之冤。

这段时期,赖月明对前夫的思念进入了人生最高潮。

也许,人生真的存在某种神秘莫测的心灵感应。而且,这种感应是可以超乎宇宙时空的。

这一年,赖月明做了个梦。

梦中,陈毅骑着一匹高大的的白马飞腾而来。他穿着灰军装,背着斗笠,八角帽上红星闪闪发光。

“月明——赖月明——月明——”他放声高喊,喊声在大山大河之间回荡。

“陈毅——陈毅哥——陈毅——”我应着声,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一条很大很宽的河流,无情地横隔在我两人中间。

“月明,过来嘛!我过州过府来看你哩,过来嘛……”陈毅在对岸叫道。

“陈毅,你骑马过来,我十年百年等着你,我的心归你,过来哟……”我撕心裂肺地回声。

终于,太阳没了。一场大雾,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没有声音了,世界顿然回归沉寂,雾沉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漫天大雾裹住了。

梦醒了,我像个孩子呜呜大哭。

后来,我逢熟人便张开一只手,昏颠颠地说,给我几角钱吧,凑多了,我上北京看陈毅去,他的命不长了……

传统的中秋佳节,赖月明见到了思念数十年的蔡畅大姐。1972年,报纸公布了陈毅元帅逝世的消息。

赖月明悲痛欲绝,烧香遥悼。

她真正生不能与陈毅聚首,死亦难以灵堂相祭。

1979年之后,赖月明的心死灰复燃。她重新投书中央有关部门,揭开了围裹自己数十年之久的神秘面纱。

1985年元月,《中国妇女》杂志社将她寄达编辑部的信函转给蔡畅。

蔡畅大姐获悉后,立即批复江西省妇联。同年,蔡畅同志又特派女儿李特特,驱车赣南看望赖月明。

1988年9月,赖月明在小儿子方斌的陪同下,赶到首都北京。

中国妇联的同志接待了这对特殊的母子,并且立即与蔡畅的秘书联系。

蔡畅的秘书马上请示蔡老。这时,蔡畅同志已经久卧病榻,不会讲话了。

“江西的赖月明同志来了,要求见您,见不见呢?”秘书在床边问道。

蔡畅听后,神情异常激动,不住地点头,嘴里呀呀地叫。

第二日下午,也是中国传统的中秋佳节,赖月明见到了思念数十年的蔡畅大姐。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大姐,我是赖月明,你的田螺妹子来啦……”赖月明摇晃着蔡畅的手,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掉落。

蔡畅泪水汪汪地打量着赖月明,嘴巴无声地翕动。赖月明呜咽着抬手揩泪,蔡畅也抬手擦着泪水。

两条泪的小溪汩汩流淌,渐渐地溶到了一起。

(刘水根共同采访、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