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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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首席红军女歌手 (4)

”毛泽东边看屋子边问:“有没有村干部来帮忙?”马海荣笑容可掬:“乡干部都来了,村干部更来了,村干部做了工都回自己家里吃饭。你看,那根大梁是村代表主任捐的,他会做木匠,量了尺寸,做好了扛过来直接上梁。”隔壁不远,邻居是军属刘长秀,家里贴了好几张立功喜报。毛泽东等人就进屋去看,问刘长秀:“当红军立功的是你家什么人呀?”刘长秀一边端凳,一边答:“一个是我老公,在一军团,一个是我儿子,在三军团。”谢觉哉竖起大拇指:“呱呱叫,呱呱叫,父子双双立大功!”曾子贞趁机说:“我唱山歌里的事,有几件是这家的。长秀婶,你把政府关心你们家的事,讲给上面来的同志听一下……”毛泽东边问边记,不久,写下了著名的《长冈乡调查》一文。毛泽东号召:“每个乡苏维埃都要学习长冈乡的文化教育工作!”1934年1月27日,在“二苏大”会上,毛泽东赞扬说:“兴国的同志们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值得我们称赞他们为模范工作者”,并发出号召“要造成几千个长冈乡,几十个兴国县。”长冈乡的名气越来越大,兴国山歌越传越远。

日也唱,夜也唱,那些日子,山歌成为了曾子贞生命的全部。她在山歌中咀嚼过悲痛,也在山歌中品尝了爱情和欢乐。

就象今日的明星,山歌大王曾子贞身边也有不少追星族。

有一个崇拜者,名叫赖明山。赖明山是个复员的红军伤兵。赖明山很年轻,比曾子贞还小两岁,是个打矮炉子的小铁匠。所谓打矮炉子的铁匠,就是那种挑着炉子四处游走,上户串门寻活干的铁匠。赖明山出生贫苦家庭,自小没有文化,却最喜欢听,喜欢唱山歌。

赖明山特别喜欢听曾子贞唱山歌,听得入迷,经常挑着矮炉子,跟着红军山歌队这山转那山走。

到一个新地方,白天,他吆喝着打铁,晚上,占一个位子听歌看戏。有时,山歌队人手不够就到后台去,找机会上前,帮一把手或者帮一下腔。

当过红军,又不是外人。大家对他也像队里人看待,唤来唤去支使他。他叫唱就唱,叫演就演,一来二去,越唱越好,就能够顶一个角色唱山歌。

一个人,真正投注感情唱歌,歌声是会感动人的。

虽然,赖明山的声音不宏亮,但歌声很富有感情,给人一种特别的震撼。当谢昌宝在战场上被打死后,赖明山丢掉了小矮炉子,正式成了曾子贞唱山歌的第二个搭挡。

两个人,都是全身心投入地唱山歌,唱来唱去,唱出了爱情。

1934年,二人唱成了一对山歌夫妻。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的时候,曾子贞带着山歌队的同志,在五塘桥头搭台子,流着泪水,唱了三天《十送红军》等歌曲。嗓子唱哑了,嘴巴唱出了血。

“新做斗笠圆丁当,送给哥哥上前方,保佑哥哥打胜仗;打败敌人回家乡。”“送郎送到筲箕窝,眼睛流泪嘴唱歌,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一步一流泪,三步一回头。朝夕相处的红军兄弟,一队队开走,她们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红军战士也是无限眷恋,泪眼汪汪……

以后的日子里,千百次地,曾子贞回忆这送别的场面,只见红军千千万万列队而去,翘首盼望,却不见几人能够走回来……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后,日子就苦了。曾子贞夫妻跟着县委打游击,当时,她已怀孕8个月,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山上转悠,步履一天比一天艰难。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在均村乡大山上,一个无遮无拦的山洞里,曾子贞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荷英。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冻得牙齿打架。可是,荒山上,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也没有。有一位游击队员,寻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一箩筐砻糠,他把砻糠撒在曾子贞和婴儿身上御寒。砻糠又怎么能够御寒呢!不几天,荷英就被冻死了。

坐月子,连饭也没得吃。每天,跟着游击队们一起吃野菜苦熬,硬撑着跟游击队翻山越岭转移,有一次,在桥头岗遇见了打游击的曾山。曾山当时是江西省委代理书记,领导全省的对敌斗争,但他们也没饭吃,没衣穿,斗争十分艰苦。

1935年春,曾子贞等人在兴国县方太乡的方山岭休整时,整座山都被白军包围了。她与赖明山,还有一个叫柏翠的女干部,一起突围下山。

辗转的山道上,一伙白军冲上来,首先抓住了曾子贞。

“喂,你是红军吧?”当时,曾子贞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子。连忙随机应变:“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是什么红军,我是一个富农婆,被逼得逃上山来的。”白军就放掉了曾子贞,一会儿,又抓住赖明山,问他是不是红军。赖明山顺口说自己是富农也就没事。可他太老实,说话不会转弯子,竟然说:“是。”就被白军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赖明山在监狱里,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才回家。

赖明山是个大老实人,他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山歌手,却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革命者。

提到赖明山,曾子贞说:“老实人,就该老老实实地过活,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去惹麻烦。”出狱后平静了一年。就有一个人来,叫赖明山去做地下党的工作。不久,那人叛变,把赖明山供出去,又被国民党抓到高兴乡的竹篙山集中营,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儿送命。

好不容易,熬过那段流血的日子。“文化大革命”,赖明山又成了叛徒,被揪斗,整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吃尽了苦头。

红军北上后,曾子贞夫妻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感觉低人一等。因为她原先到处唱歌,名气太大,认识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随时都可能有灾祸降临。

那段日子,是曾子贞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由于白军的搜捕,曾子贞有四五年不敢上街抛头露面。后来,风声不紧了,曾子贞曾悄悄地上过一次街。

来到县城筲箕窝,这原是红军送兵的地方。

睹物思情,正怀念红军,冷不防,有个摆盐摊子的女人窜出来,一把揪住曾子贞的头发扭打起来。

原来,此人就是蕃薯婆,她的小老公被曾子贞唱歌扩了红。

蕃薯婆一边揪打,还一边哭骂:“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传我的老公去当红军,弄得我现在当寡妇婆。弄得我的小孩没有爸爸……”此女人是个有名的泼辣婆。曾子贞挣扎着要走脱,不意,又有几个妇女,闻声扑过来扭打曾子贞,有的用手指拧,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蕃薯婆脱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脸。片刻间,打得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当街受辱,给曾子贞带来极大的刺激。伴随着尖叫声,那拼命的掐、拧、咬,凝聚多少暗怨、夙恨呀!如果是白军,或者地主还乡团打骂自己,理所当然,完全可以理解。但,却偏偏是自家姐妹、红军家属,用发自心灵深处的怨恨,殴打自己,要与自己拼命。

无意之中,自己竟成了两边的仇人。

那些个无尽的朝朝暮暮,曾子贞生活在黑暗之中,时时反省自己的革命生涯:一方面,曾子贞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革命,她不但先后把自己的两个丈夫送上前线,还把自己四个兄弟,都动员上前线,全部英勇牺牲。作为一个女人家,自己还拼命上前线,虽然没有阵亡,那是白军的炮火没有瞄准自己,但是,自己至今仍在承受着最大的牺牲。

另一方面,曾子贞又觉得,自己确实给别人带来了悲剧和痛苦,正是因为自己的动员,人家的丈夫才告妻别子,毅然走上前线,最后牺牲,为世界留下了一群孤儿寡妇,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所有射向她的目光都带着棘刺――充满了哀怨、责备、仇恨。

她陷入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凶残之中。在那社会现状的压迫下,她绝望了。一切希望都荡然无存,只有山歌无声地在她心间运行。

1937年10月3日,国共合作,陈毅从赣州往南昌谈判,途经兴国。曾子贞与陈毅见面,痛哭流涕,叙述了自己的不幸。陈毅告诉她:“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要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默默地坚持,默默地等待。

由于沉重的内疚感压迫着,从此以后,曾子贞再也不敢上街了。担惊受怕,每天以泪洗面,提心吊胆,像老鼠一样地活在黑暗里。

她的山歌唱进了北京,唱进了中南海怀仁堂建国初期,当年的红军陆续回乡,带回来一批又一批消息:某某人牺牲了,某某人当了大官,某某人怎么怎么的……兴国县,经常漾溢着欢喜的泪水,也到处流淌着失声的痛哭。

那是些大喜大悲的日子。

蕃薯婆突然找到曾子贞家里,来赔礼道歉:“对不起呀,实在对不起,我家老公当了大官呢,明天就回来。要不是那年你唱歌扩红,他就不会去当兵,哪里当得到大官呢!对不起,我不但没有感谢你,还在街上打了你……”曾子贞正为蕃薯婆高兴时,第二天,蕃薯婆哭哭涕涕又来了。曾子贞心里一沉:“怎么,蕃薯婆,你家老公没有回来?”“那个打短命的,回是回来了。”蕃薯婆一边哭一边骂:“他又带回来了一个年青的老婆,他当了大官就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当年的红军回来了,曾子贞重新获得自由和快乐。从隐居的山村出来,终于又能放声歌唱。

似一只脱笼的百灵鸟,曾子贞一天到晚不停地唱呵唱呵。她的歌声在县广播站经常播放,并被省广播电台请去录音,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1953年,当年的首席红军女歌手――曾子贞被选到北京去唱山歌。

穿一件赣南客家的石扣蓝大面襟衫,曾子贞来到省会南昌集中。一到南昌,组织上马上给她换了一套时髦的新衣服。曾子贞出席了全国民间文艺会演,受到了与会音乐家们的高度评价。会后,曾子贞等人还被专门请到中南海怀仁堂里,演唱兴国山歌。

站在昔日皇帝的宫殿里,曾子贞感受到一生最大的荣誉。面对一大片中央首长和老红军,不由得悲喜交集热泪盈眶。这是曾子贞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50岁的曾子贞,用凝聚了一生的深情纵声放歌。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时期,她唱道:“哎呀嘞—中国人民志愿军,联合朝鲜人民军;打倒走狗李承晚,拥护将军***,最后胜利属人民。”每唱完一段,台下就鼓掌。

如此亲切,如此熟悉的歌声,漫卷着赣南的山岚,携带着昔日硝烟。

台下,那些曾经在中央苏区战斗过的老革命们,思绪又回到戎马倥偬的年月。当时的中央最高领导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人,都观赏了这次演出。那动人的兴国山歌,令领袖们激动不已,眼噙泪花,一个劲地鼓掌。

演出结束,中央领导们接见了曾子贞等人,与他们一一握手。

山歌是她生命中的火焰建国后,在审干运动中,也有人对曾子贞的历史提出怀疑。为此,曾子贞又寻了陈毅,当年的“山歌大王”在陈毅脑海里还是有印象,他亲自写了书面证明材料,使其免遭新一轮磨难。

有陈毅证明,还她公正。后来,她担任了兴国县城关镇副镇长。

“文革”期间,她一方面是红军山歌手,受到过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一方面又是走资派、叛徒的老婆,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种种冲击。

1968年,曾子贞退休。

她与孙子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每天,步行在潋江河边的菜市场,与二贩子讨价还价,买菜、做饭、带孩子、散步。没事,也经常与愁苦零仃的蕃薯婆,与鳏寡孤独的烈属们,凑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怀念亡灵;也常见到当年唱山歌扩红扩到的红军战士,如今做了将军,威风凛凛地荣归故里……

山歌是她生命中的火焰,也使她发出烛天照地之光。回想起那火红的年代,恍如隔世,便生发出对人生的无限感叹。

1992年中秋节这天,子孙们团聚一堂,为曾子贞做了九十大寿。1993年元月1日,距春节仅21天。90岁高龄的曾子贞老人,告别了她钟情一生的兴国山歌,静静地病故在兴国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