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初期,宁都专区民政局经常接待来寻亲的人。
几十年的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如今局势终于安定下来,寻亲的人也就特别多,更多的是寻亲的信件,像雪片一样从各个部门转到民政局郭科长这里,寻亲的信件不但特别多,而且一个个寻亲的愿望还都特别恳切、急迫,但是,寻亲的线索却都不予提供,无头无絮,寻亲,哪那么容易!大海捞针的事,有时就能遇上,那也许是一段情缘、情贞、情憾,也许是一段情疑、情伤、情仇。在亲情、情感的河流漩涡边处久了,郭科长虽然旁观者清,却也常常因别人的憾情、悲情而叹息不已。他说寻亲寻情,寻不到遗恨绵绵,寻得到皆大欢喜,却也有寻到了也亲伤情殤的,并讲了两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盲缘这天,郭科长拆开一封上级转来的信件,是黄明生军长致信行署,要求帮助寻找妹妹,郭科长不由皱紧眉头。他派人到乡村一打听,都说黄军长的妹妹可能是瞎女,郭科长反倒松了口气,说:有明显特征,就好找。
瞎女并非天生的瞎,而是被人挖了眼睛。这瞎,事出有因,也与黄军长有关。
黄妹当不了诱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那年,黄明生随红军长征一走,还乡团就回来了。有一个还乡团的宋队长来寻仇,家里两条人命死于苏维埃,以牙还牙,他把这笔帐记在黄明生头上。黄明176生走了,他怎么找得到?还是那个株连的办法“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黄明生家恰好有两条人命可还帐。先枪毙了黄母,再枪毙黄妹。那年,黄妹才七八岁。
宋队长想:他杀了我家两个大人,我用他一个大人一个小人抵数,划不来。就把黄妹的眼睛弄瞎,让她作诱饵,要诱捉了黄明生来偿命。
宋队长原以为红军是仓皇溃逃,黄明生逃来逃去,无处逃遁,就会逃回家乡来送死。不成想,一等再等三等,竟等出个“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说法。黄明生一去不归,黄妹当不了诱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
没死就算活着,她沉浸在黑暗中日日受苦。
俗话说:蛇有蛇路,蟹有蟹路,蛤蟆没路,一跳三步。为了求活路,黄妹手捧着一根竹筒制的鱼鼓,跟随一个大她30多岁的男瞎子,沿街卖唱。这一唱,就是十几年,她进州过府,用清亮的嗓音一路唱过去。
“笛子唔吹弹三弦,没钱还爱恋娇莲。
只爱两人情义好,没油苦瓜食得甜。”鱼鼓、山歌,就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只要嗓音好又真心爱唱就能唱红,瞎女唱成了当地闻名的歌手。
提起瞎女,许多人都知道。
那个时候,乡里没有电话,通讯主要靠步行。经过数月寻找,人们终于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这对瞎子。他们已病魔缠身,仍断断续续到村子里去卖唱,讨米讨菜。
所谓的卖唱,就是在枯涩的生活中,给贫苦单调的人们取点乐子,演唱的剧目大都是些口口相传下来的《十八摸》、《钓拐》等黄色段子。偶尔也唱些即兴山歌,这就是二人对生活的自述。
“高山做屋盖杉皮,有心有意来恋你;只爱二人情义好,清水当粥也乐意。”老瞎子拉二胡,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曲子里,他的专注化作深沉、深情的旋律。“嘭嘭嘭,嘭嘭嘭――”瞎女手中的鱼鼓突然响起,鼓声急骤,震荡人心,又嘎然而止。
瞎女与瞎子对唱。
“木梓树来开白花,哥爱老妹妹爱他;妹爱哥哥殷勤好,哥爱老妹会当家。”“高山岽脑桂花多,老妹人好性情和;左手攀了桂花树,右手攀着我亲哥。”“今日日头嘿蛮熊,晒得我哥汗淋淋,保护天上起朵云,遮我亲哥一个人。”“过了一垅又一垅,垅上长满映山红;摘了一朵老妹戴,人又标致花又红。”“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喂喂,喂……瞎女,”乡干部由村干部陪同,在一家屋场找到她,听了一段曲子,跟她说话。本来想叫她名字,可这么多年,她的名字无人提及,渐渐遗失,无法打听,怕是连她自己也完全忘记了。所以,乡干部喂了几句喂不应,只好随声附和叫她瞎女:“瞎女,是真的,你哥哥当了大官回来寻你,你赶快跟我们去县城吧!”类似的调笑,瞎子经得多了。有时,那些浪人、无赖嫌瞎子的演唱没味,就拿瞎子来戏弄,想方设法调戏或虐待他们,瞎子只能沉默以对。
“瞎女,跟你说话的是乡长,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官。”村干部和村民见瞎女不吭声,十分热情,争先恐后地上前劝说。他们的解说,断断续续进行了几个小时……
犹如置身无人之境,瞎女、瞎子聋了哑了一般,始终一声不吭。二人只是握紧手中的二胡、鱼鼓,雕塑般安安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
十几年过去了,对这一套雷同、相似或更加诱人的骗局,他们经历得太多,可说是身经百战。那些残忍的恶作剧,凡是能被人们想到的,都经历过了。经验告诉自己:不要理睬他们,不予任何解释,不做任何反抗,否则,只会挑起他们更大的兴趣,招来更大更多更惨痛的打击。一切都必须隐忍,最好、最有力、最奏效的武器,就是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围劝的乡人热情耗尽,纷纷散去,终于走得一个不剩。
“我们回吧。”如同经历了一场全神贯注、高度紧张的演出,老瞎子松了一口气,背起了二胡和空瘪的米袋子,平平淡淡地说。
笃笃笃—笃笃笃—两支竹棍交相敲打大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说,大地会痛么?”瞎女千百次发出这种只能思想,无法回答的提问。
所以,他们的竹棍落地时,不会太重,也不能太轻,因为他们需要大地的回声,反馈安全信息。老瞎子与瞎女用一根棍子相互搀扶,踏过卵石路。
无人之地,瞎子们开始说话了,主要是老瞎子在说。他告诉瞎女:“人世间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也永远不会公平。我们遇到不公平是正常的,不公平就是公178平……”瞎女心中的痛苦渐渐地被抚平了,面对现实,心如止水。
瞎女自小跟着老瞎子长大,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几乎都从老瞎子那儿得来。
老瞎子不仅是她的丈夫,实际上也是她的父亲和教师。他的发言,常在沉默与寂静中过滤:“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平路,只是你以为路平,行走才会跌倒;把平路当作坎坷,就不会跌倒了。”瞎子不说瞎话。
他的话也不多,更多的是让她去想。想,才能把道理想透,想透了的道理,日积月累,生生死死,将伴随她一辈子。
“这是个黑暗的世界,别人怎么生活不知道,大概和我们瞎子一样。有一些人在充当受气包,成为一种供人虐待折磨的笑料、小丑,另外一些人则经常寻找别人当小丑,惨无人道地取乐,发泄他们的兽性。就像我们瞎子刚被人取笑,就用竹棍敲打大地一样,换个时候,那些取笑别人的人,又会被别人取笑,成为人家的乐子……”老瞎子见多识广,说话也很放肆。
没想到,背后有一人远远地跟踪,一直跟到瞎子栖身的洞穴。
两个盲人住进医院,从人间地狱进入人间天堂洞穴前有一片不宽的草地,踏过草地,拐过一簇簇荆棘才是瞎子居住的岩洞。
“小英妹子――小英妹子――”将军试探着踏进黑乎乎的洞穴,声音便在洞穴石壁间回荡。洞穴不大,拐了个小弯。潮湿的地上拼着几张破席子,席子上一动不动坐着两个瞎子,手电光照去,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大难临头的恐惧。
“小英妹子,我是你小明哥哥呀,你真的听不出声音吗?!”将军去搀扶瞎女,哽咽的声音很急很响。“你可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山里摘椰包、草莓、美美莎吃,撑得很饱很饱,肚子痛,走不动,还是我背着你回来。”三节手电,明晃晃的光柱照在瞎女惨白的脸上,若有一丝热意。早已漠然的瞎女,无动于衷,任山洞里的回声一遍遍在身上、脸上扫荡……终于,她在记忆深处寻找到了什么,猛一把攥紧将军的手臂。
“小明哥哥,你真是小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小英妹子,你怎么会受这样的苦呀!”将军拥抱着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熏人臭气的瞎眼妹子,号啕大哭。山洞经不起如此号啕,打雷般轰鸣,整座大山都在撼动。
真是天塌下来又撑上去,受尽磨难、欺骗的两个瞎子,面前开一片新天的感觉。这回真的被接出山洞,而且是坐着那种竹制滑杆凉轿,被人抬进县城。
洗了一个澡像蜕了一层皮,从头发根到脚指甲,擦了三遍香皂,换上全新的衣服到街上理发、剪发。两个瞎子全身干净整洁得让人别别扭扭,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吃饱喝足,将军又亲自牵着两个瞎子上医院住院检查。
明明没有病,检查什么?在瞎子的观念中,只要身体不会痛,就不算有病。
两个瞎子幸福地顺从,在应接不暇中戒备。毕竟岁月不饶人,检查结果,老瞎子有严重的气管炎、胃病、肾盂肾炎等病。瞎女也有胃病、阴道炎。
医院真好,是人间天堂。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瞎子们在医院,天天都能发现新奇东西:这里的药丸子叫西药,很小,一口就吞掉了,不像中草药要生炭炉子煎药;这里打针很痛,有个玻璃管子装了药水往屁股上打,不像打银针很麻很胀,要打很久……瞎子都换了一个人,也换了一种生活。对此,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这不是人类突然变好,而是在沾将军的光。将军是一个很大的官,这么大一个县里都放不下的官,他在过去皇帝住的地方当官。有将军在,瞎子就能跟着在医院里享福。
不过,瞎子知道,这天堂生活只是一种暂时。
两个瞎子摆在医院里,将军心里在盘算,民政局郭科长心里也在盘算。那天,将军在妹子病房里说着笑着,就说到回北京的事。
“小英,北京比这还大还好得多呢!”“都一样。”妹子说。
确实是,将军想,对于瞎子来说,那里还不一样。就小心地问:“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北京,好吗。”“我们两个一起去吗?”妹子立即很警戒地问。
将军不吭声,他知道“我们两个”指的是老瞎子。过了一会,将军说:“小英,他年纪太大。”瞎女许久不说话,想起了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出生入死,瞎子对自己的照顾,要不是瞎子,自己早就没命了。瞎女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不带他去,我也不去。哥哥,你不要把我们分开。”将军负疚甚重的心被刺了一下,知道他们不仅是夫妻,而且是风雨同舟十几年的战友。瞎女与瞎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瞎女怜瞎子呀。
“好吧,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将军为难了许久,答应了妹子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