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女像没有听到,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妹妹也心痛哥哥,她知道,哥哥在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做官,做官不易,哥哥必有哥哥的难处。
天上起了吊脚云,命里只有半世情将军与妹子商量回北京,那是家事,陪坐一旁的郭科长不好插嘴,心里却在替将军解难分忧,第二天便亲自做瞎子的工作。
瞎子的工作好做,因为道理都是明摆着的硬道理。
“老瞎呀,过几天,将军兄妹回北京,你怎么办?”郭科长问瞎子。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瞎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凝固着朝向天空,那永恒黑暗的天空,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昨日,将军两兄妹商量回北京的事。瞎女提出不带你去,她宁可不去。将军答应了带你一起去。不过,看得出,将军有将军的难处,你想想,他又不是皇帝……你不去北京,留在家乡,也不会让你回去讨米。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盲人茶社,集中一批瞎子开茶馆,每天唱曲子卖茶。自食其力,发财是发不了,政府一定会保证你们不饿肚。”都说瞎子见钱眼开,他赶紧又补了一句:“每月发两块零用钱。”郭科长知道,这世上,残疾的人最聪明,俗话说:一瘸二瞎,三麻四癞,五……和老瞎子说话,与其兜圈子,不如实实在在。说完了,他就等瞎子的态度。
瞎子始终没有改变朝向天空的姿势,面对黑暗无边的天空,他是那么专注,那么寂静,那样深沉。
郭科长莫名其妙,也看了看天空,天空确实有变幻莫测的云彩。他突然想,这瞎子肯定会算命,不知他算到了什么。
“老瞎,”郭科长开口了:“你知道瞎女长得怎么样吗?漂亮,脸色又红又白又嫩,是个美女,一双眼睛活活动,跟没瞎一样,到北京一医也许就医好了,人家20零岁,正当花红柳绿……老瞎呀老瞎,你都50多岁了,比人家将军的爸爸还老,一身的病。今天人家请你去北京,你到北京能做什么,你能到皇帝面前去唱曲吗?!不能,你只能坐在家里白吃,人家也养得起你,吃十天半月不要紧,一年两年也勉强,三年五载呢,你还吃得下去,你当真是人家的爸爸?将军心肠好,一句话都不说你,明日,万一人家将军的老婆嫌你的时候,老瞎,你怎么回得来?!”时间似乎凝固了,郭科长走出房间,脚步愈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哦,老瞎呻吟了一声,似被子弹击中,咚地一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入情入理的话比什么都残酷,像子弹一样击中目标,把老瞎的心打瞎了。
瞎子,来自黑暗,去之黑暗,怎么能走出永恒的黑暗!一切都安排妥当,那天,将军搀扶着妹子邀请老瞎动身去北京。
老瞎仍然一言不发,却停止了寂静。他睁着大大的白眼睛,朝向漆黑漆黑的天空,唱起哀婉的断情歌。那嗓音苍老、枯涩、嘶哑,犹如一条受伤的老狼,在悠远的旷野哭喊,逼迫听者接受其强劲的压力,其间有一种苍劲、苍白、苍凉之美。
“樟树老了会空心,想起老妹蛮伤情;天上起了吊脚云,命里只有半世运。”
第二个故事
“这女儿是错不走的,兰兰一出生,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尚省长上任不久,即委托战友寻找长征前寄养在宁都专区某山村的女儿。那是建国初,百废待兴,寻找了一阵没找到,事情就搁了下来。尚省长也没再提这事,尚省长不提此事并非忘记,而是把心愿暂时压抑起来了。果然,尚省长就又提起了此事……
那天,郭科长刚把新到的信件拆开,一一浏览,忽然,隔了几个办公室的局长跑过来,“老郭,快点快点,省里来长途啦,尚省长点名叫您接电话!”郭科长吓了一跳,慌不迭的跑到局长办公室。尚省长和声细语,说要请郭科长帮一个忙:“黄明生黄军长都找上妹子了,我的女儿尚兰兰,您替我再找找看……”自此,郭科长就上了心寻找,亲自跑了几个县,三个月后,锁定目标。为了慎重起见,郭科长又亲自去了一趟,那个梨花飘香的山村。
“你就是尚兰兰么?”梨树下,他见到了一个担水的大辫子少妇,笑着搭讪。
大辫子少妇,将辫一甩,泼泼辣辣地反问:“叫我么介?同志哥,天上掉金条了啵?!”老郭一怔,从何说起呢?正犹豫间,两人挨得近了,只听一道咳声,头上一根枝条断了,有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后生在树上盯着。那少妇脸一热,举步欲走。
树上几枚黄梨落入她桶中,水花溅了老郭一身。
这时,一个抱着细伢崽的汉子从屋子转出:“兰兰,担水担上西天了,跌掉魂啦!这崽叫了呢!”老郭一头雾水,他,他,又是谁呢?找着大队老书记,老郭挑明了身份,老书记半晌叹了口气,说,兰兰这女子是好人、苦命,可是农村人家,自家田埂自家踩,有些事她不该呀……郭科长犯难了,这事怎么对尚省长交待?
尚省长得到消息并不要他交待,高兴得在电话里就嚷了起来:好你个小郭,什么但是不但是,不要讲了,只要不掉胳膊不少腿,找着了便好!隔日,一辆七成新的军用吉普车,缓缓驶入地委招待所,尚省长急迫地跳下车子。
“兰兰――”还没经人介绍,他就从迎候的人堆里认出了女儿。
“爸爸,爸爸――”兰兰立即迎上前,大大咧咧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爸。”两人的额头都宽,颧骨都高,嘴巴都大……这面相在男子算得坚毅,是福相,在女人则不能说漂亮、福相了。二人抱在一块,陡然心酸,默默地流了几滴泪。
尚省长抚着女儿的脸,左打量右打量,突然大笑起来,说:“这女儿是错不走的。你们看,兰兰一出生,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人们就聚拢来看印章。在兰兰头顶上,并排有两个旋。
“那还有一个印章呢?”有人问。
“还有一个印章在这。”尚省长拨开兰兰前额的头发,果然那儿又有一个旋。然后,尚省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垂下头颅,让人们验证他头上的三个旋。
“三个旋的人最蛮、最犟,不蛮不犟,就打不了胜仗,就当不了司令、省长……”“难怪兰兰也犟,三个旋呢,真是他爸爸的种!”众人争相看了,不由“啧啧”称赞称奇。这一刻,尚省长是那么骄傲,兰兰是那么幸福。
“嘿,兰兰头上有四个旋呢,她这还有一个旋!”有人发出新的惊叹。
随之,尚省长及大家惊异地看到,黑发遮掩,兰兰额角上还有一个旋。不过,那不是真正的旋,而是一块伤疤。仔细看,她头上、胳膊上还有大大小小不少伤疤,被衣服遮住的身上呢?
泪水无声地漫过眼眶,在兰兰脸庞上流动。她低着头,喃喃地说。
“爸爸,我小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轰――整个大地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人们不吭声了,心知肚明:从小到大,兰兰的日子里,积累了多少多少的伤疤呀!十七年前,兰兰被红军匆匆寄养时才五岁。收养她的农民成份靠得住,赤贫的贫农。他家有两个大她五、六岁的儿子大宝、二宝。在这赤贫的农户家里,被父母遗弃的兰兰,命运自然是当童养媳。
可是,因为怕同伴们嘲笑,大宝、二宝都不要她当老婆。不要她的具体表现,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呵斥她,敲打她。有时一个一个来敲打她,有时两个两个同时上。另两个是这家农民的两个女儿,一个比她大两岁,一个与她同岁。尽管这两个女儿经常互相吵闹得不可开交,一旦对付倔犟的兰兰,则是对付异族,立即结成统一阵线。
那是些难以想象,屈辱、残酷的苦难生活。
在这个贫困的家庭,天天吃杂粮,逢年过节才能吃杂粮掺米饭。她是一个吃白饭的多余人。每餐饭都要怪她吃得太多,说她不会做事,光会吃饭,叫她懒虫、饭桶。她不屈不挠地抵抗着,说自己做得不比谁少,吃得不比谁多。但是,因为她的存在,确实增加了这个家庭的贫困。
农村生活清苦,孩子们唯一的水果是黄瓜。每次吃黄瓜,分到兰兰手里总是那小半截苦蒂,十几年了,她还一直以为黄瓜就是苦瓜。
兄妹四个是兰兰的天敌,他们游戏的方式之一,就是逗弄她寻开心。小孩折磨小孩,女人折磨女人,可说是无时不刻,水深火热。但又全都低级直率,落在细微之处,无法一一细述。所有的矛盾中,父母肯定偏袒亲生子女,就是外人,也看着主人,大多说兰兰不好,是颗灾星。
贫困的家庭,大家都在受苦,她受的苦最多。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心灵。
兰兰幼小的心灵受到无数摧残,提心吊胆煎熬着每一个日夜,对那个家庭,以及所有的人,她有着天然的敌意。
三个旋对三个旋,谁也不肯相让,弃留的女儿永远地弃留了当天,尚省长见到了兰兰的丈夫,是个很敦实很老实的农村青年。尚省长没有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这种农村后生,他见得多了,在外面老实,囁囁喏喏地说话,半天说不清楚,在家里则不老实,对付老婆用拳头说话,可就一是一,二是二,结结实实。
所有的内疚在心里慢慢扩大,尚省长想起小时候的兰兰,那是多么可爱、可怜的女儿呀。兰兰的妈妈早逝,自己竟让她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难。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令她痛苦之地。
事情往下发展,却突然有了转折,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发展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兰兰悄悄地带了另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小伙子来。尚省长被眼前的情况搞得目瞪口呆:原来,女儿不肯让丈夫同行也就罢了,她甚至执意要带另一个小伙子走。
“他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184“他是我朋友,是好朋友。爸爸,你应该相信,以前我们绝没有别的关系。”“以前有没有关系,别人都会说你,你不怕别人说吗?!”“不怕,我谁也不怕。爸爸,只要你不怕的话!”“你不怕,我怕。我怕别人指着我的背骂。”“你怕我也不怕。我谁也不怕,反正都要离开这里!”这不是明显的乱来吗!那时民风淳朴,也可说很封建,连男女握手都被看作作风不正,性格刚烈的尚省长,怎能容忍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在自己家里发生!“这不行,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不带你走!”他扭转脸,铁语铮铮,花白、稀疏的头发中清清楚楚有三个旋。
不意,女儿也梗起了脖颈,长有三个旋的头颅挑战地迎向尚省长,亦是一样性格刚烈者,斩钉截铁,毫不通融。
“你不带我走就算了,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刚烈对刚烈,针尖对麦芒,三个旋对三个旋,谁也不肯让步,父女两人僵住了,似两块生铁。结果,不欢而散,尚省长是个大犟人,拂袖而去,只身来到宁都专区,只身离开宁都专区,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