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混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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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混沌世界 (22)

“自从扬州一别,再见到他,已是十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他已经走遍中国。回到家乡时,已经四十岁出头,瘦瘦的,一脸胡须。独两眼炯炯有神。他第一次来看我时,并没想到真会见到我。他本以为我当初不过说说而已,不一定会真来。可我来了。在扬州分手第二天,我就起身来了。当时,师父看了郑先生的信,没说什么。我没有瞒她,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师父。她没有嫌弃我。师父是个善良的人。她向我说了她的身世。她祖籍河北,父亲原是个江洋大盗,有一伙人。忽一日事发,被官军包围,手下人大都被打死了。父亲也受了重伤,躺在死人堆里,才没有被抓走。事后,他带着女儿逃了出来。一路逃到柳镇。不久,父亲伤发而亡。她当时才十七岁,在柳镇无法立足,又怕官府发觉,才到这河滩上结草为庵,居住下来。

“我到这里来时,师父已经近七十岁。到郑先生十三年后来看我时,师父刚过世三年。此后,他便常来。渐渐,我们就很熟了,成了知己朋友。我知他还是孤身一人,就问他,为啥不娶妻室?他总是不答。问得急了,便说:‘我一贫如洗,又是个不会做活的人,娶个女人也养不活。不如一个人清净。’但后来,我便看出来,他是有情于我。其实,我又何尝不从心里痴爱他呢?郑先生人正直。从扬州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爱上他了。我到影柳庵来,并不想真心出家。只想避避耳目,想等世人渐渐把我忘了,再回到人间去。师父去世前,曾嘱我:‘梨花,你不必在这里苦守一生,遇个中意的人,就走吧!’师父去世后,我没有走。我在这里等郑先生。他是唯一打动过我的人。他说过后会有期。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那真是一种渺茫而让人心焦的等待!

“但我终于把他盼来了。当他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几乎昏过去。光流泪,不知说什么。我真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但他的冷静遏制了我汹涌的感情。我克制住了。时间一长,等我看出他有情于我时,我又冷静下来。我觉得我不配他,我会连累他,我会玷污了他。与其成为夫妻,不如这样保持着圣洁的情感。我们就这样厮守了一生。苦苦地厮守了一生。都把爱的情感深深埋在心里,谁也没有说出来过。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们来往几十年,竟没有过一次肉体接触。互相偶尔碰一下手,也急忙抽开。我们都怕那道神圣的防线会崩塌,会玷污了纯洁的友情。”

老尼姑一直泪水不断。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唉——可这毕竟是很苦的哟!当初,我信奉凤鸣中学的座右铭: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狱。可我回想一生,却越来越醒悟到:人,只应在人间!

“不错,人间有酸涩,有烦恼。可也有甘甜,有乐趣。就说你吧,这几年为他人、为社会做了许多事,反受委屈,这是烦恼。但终会被人理解。即使不理解又怎样?问心无愧!无愧而不求报答,心中便会宁静,便会感到幸福。幸福不应是别人眼中的事。像我,生活倒也平静。但这种平静又有什么意思?抛却七情六欲,一个人独处世外,白披了一张人皮,和草木何异?

“佛经上说,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凡能‘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者皆为佛。我想,理解佛经不必拘泥。佛经讲的是生死轮回,天堂、地狱、人间,说得玄而又玄。其实,也就是对人生世相的一种解释。人生的道理太多了,大凡能悟出其一者,就可立地成佛。可惜,我悟出这点道理,已经太晚了。到如今,只落得自误草庵河湄,消磨残年。就像你说我的那样,自怨自艾,自思自怜,凄凄惨惨戚戚!……”

猫猫除了伴她流泪,一直很少插话。她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在晚饭前向老尼姑诉说了自己的烦恼,可现在和老尼姑相比,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了!

二十四 黄毛兽其人

庙会过后,一连下了七天连阴雨。四官乡的百姓着了忙。天天抬头看天,天天骂老天爷。麦子临近成熟,正需要太阳暴晒。这下可苦了!大片大片的麦子扑倒在地上。许多庄稼人等不得雨停,便带上妻子儿女下田,把麦子一垄垄扶起绑好,尽量减少些损失。

柳镇却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人并不靠田吃饭。每人几分地,多是种些菜蔬。就是再下几天雨,也没人着急。这几天,倒是难得的空闲。阴雨下个不停,乡下来买东西的极少。他们便自寻消遣。或喝酒,或赌博,或聚众聊天。黄毛兽格外活跃。他一连几天,钻到江老太家说书。三间屋挤得满满登登。这种时候,街上人更感到黄毛兽的重要。

这一天,雨后初晴。野外的空气透着新鲜。一大早,黄毛兽便背上鸟笼子去了柳林。此刻,门前的柳林边,正有一群老汉逗引画眉。几十只鸟笼挂了一大片,老汉们或蹲或站,看百灵、画眉各展歌喉:

“嘟嘟!嘟嘟嘟!……”

“啯啯啯啯!……啯啯!……”

……

画眉、百灵学舌,一般都能叫十种八种,全要看主人如何调教。此时,有的如流莺啼啭,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如雄鸡报晓,有的如喜鹊噪枝……这一片叫声,百喉百音,分不清个点儿,谁也不让谁,热闹如鸟市。引得那林中鸟儿也都叫起来。霎时间,由近及远,十几里长的柳林一派喧嚣。仿佛一阵狂风惊了林子,声势极为浩大!

黄毛兽眯眼听了听,不屑地笑了。他不慌不忙,把笼子从肩上摘下来,往旁边的树杈上一挂。他那只画眉便立刻叫起来,声音嘹亮凄婉。在一片不分点儿的鸟语中,马上能辨出它的声音。初时,那画眉仿佛试喉清嗓,拔了一个单音,如一股清泉窜入浊流,把其他鸟儿们一惊。继而,那画眉便放开歌喉,独自叫起来。时而低缓,时而高亢。低缓时,如暗泉呜咽,如泣如诉。似一股溪流在地下埋了千百年,左冲右突,总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叫人听了,心里郁郁闷闷,凄凄惶惶,真想大叫一声,一脚把地跺个窟窿,让那暗泉喷个痛快。高亢时,如吹一管横笛,音色清亮。那声音如一条飞蛇,先在林边大路上窜来窜去,后突然转个弯,一头扎进林中,千回百折,绕来绕去。由近及远,又由远而近,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捉摸不定,在十几里长的柳林中转了个尽兴。正酣畅间,那声音猝然连拔数节,像从树叶儿底下钻出来,一直高上蓝天去了。众人忙着抬头寻找,那声音似一只云雀,越飞越高,越高越飞,惊得人踮脚咂舌,手里捏一把汗。突然,云雀一个跟头跌落下来,那声音直落八度,戛然而止。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都呆住了。这才发现,他们那几十只鸟和林中所有的鸟儿,都早已停止了叫声,只站在那里痴痴发傻。

黄毛兽这只画眉一气叫了足有半个时辰,人们也就呆了半个时辰。仿佛魂魄都被摄了去!

好一阵,老汉们才清醒过来,纷纷叫绝:“这哪里是鸟?分明是一只精灵!”“叫声愣是与众不同!”……

这座柳林,是街上养鸟人经常聚合的地方。大家互相欣赏对方的鸟叫,也自我卖弄一番。但无论怎样自我卖弄,都不能不对黄毛兽的画眉怀着敬意。今天更是如此。平日,黄毛兽和人会鸟时,总把鸟笼挂在一旁,或用笼衣遮住。从不让人看他的画眉。大家猜测,他养鸟肯定有一种独特的方法。不然,鸟儿不能这么叫法!

这时,一个瘸腿老汉再也忍不住,趁黄毛兽正得意时,冷不防蹦过去,一把掀开笼衣,乜眼细看。突然转头大叫起来:“日娘!老黄这只画眉是只瞎鸟!”

黄毛兽一惊,忙过来拦阻时,已经晚了。众老汉一窝蜂围上来:“咋?瞎鸟!”

“是瞎鸟!你看,”瘸腿老汉又撩开笼衣,“两眼瘪瘪的,是两个黑窟窿!”

众人便扒住笼子看,那画眉居然不惊,只站在架木上,任人观看。黄毛兽这时也由不得己了。大家已把他挤到一旁。他面色有些惊慌。

突然,一个老汉又叫起来:“日娘,见鬼了!这画眉两眼有痂,像是用火绳烫瞎的!老黄,你小子玩的什么鬼把戏?!”众人也迭声乱嚷:“老黄,调教画眉也不是这法儿!你不黑心吗?”……

黄毛兽忙分辩说:“哪里话!你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当初,我买这画眉时,就是双瞎。我是可怜它才买下的呢!”

一群老汉便不信,只用眼白他,痛惜不止。画眉本属山鸟,万千世界都曾收到眼里,一旦失去光明,其悲哀可想而知。无怪它的叫声那么凄绝!这家伙也忒残忍了!

大家的估计并没有错。这画眉从山里带来时,两眼原如清水。但黄毛兽百事要强。他看这画眉叫声和别的画眉并无二致,凭你怎么调教,也不过多几种叫法。街上的老玩友们也只在这上面下工夫。无事便掮着笼子入林,让画眉吸晨风岚气,听百鸟鸣唱。多学一副口舌,便多一个品级。黄毛兽这只画眉到手时,品级就很高。但他不满足,就用火绳把它双眼点了。初时,画眉负痛,兼之两眼漆黑,便满笼飞窜,惨叫不止。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变得羽毛凌乱,憔悴不堪。数日后,双眼结痂,痴痴呆呆。虽不再乱扑腾了,却哀伤不已。再叫时,便有悲音。这就多了一层情韵在里头。日子久了,这只画眉因视力消失,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有鸟从天空飞过,只要叫一声,它便能学上来,仿学其他鸟叫,竟比有眼时还快还像。只是不论叫什么音调,总有凄凉之感。这一来,它的叫声便超出所有画眉一等。但黄毛兽却一直保密,唯恐外人知道。原来,养鸟人最讲鸟德。养鸟须爱鸟。无论怎样调教,终要顺其自然。此技虽可巧夺天喉,得到一副独一无二的好嗓子,却为养鸟人所不齿!

现在,这秘密终于被人识破,黄毛兽便有些尴尬。虽然极力否认,大家还是半信半疑。老汉们摇摇头,纷纷扛起各自的鸟笼,不欢而散。

黄毛兽看他们都气哼哼地走了,心里却感到好笑:不就是一只鸟吗?何必这么生气!他很看不起这些老家伙。他们虽然都是老玩友,说是玩鸟,其实一辈子都是鸟玩人。我这才是人玩鸟呢!

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并没有冲淡他几天来的快活。他转身打个唿哨,那只豺狗不知从哪里蹿过来。黄毛兽摘下画眉笼子,扛在肩上,领着豺狗,往林子深处玩耍去了。

他干吗不快活呢?略施小计,就让岳老六父子火拼了一场。听说地龙被岳老六揍得卧床不起了。哼,死了才好呢!

在黄毛兽看来,地龙是活该!因为是他首先招惹了自己。你老老实实呆在岳庄,怎么开店,怎么发财,也轮不到我眼红呀。可你偏偏跑到柳镇来,又是争财产,又是争宅基,还要搞清什么哑巴的来历。呔!真他妈的兔子撵狗,没规矩了!

他觉得自己完全是被迫卷进这场纠纷中去的。自从八○年从外地回来,他本希望过一个安静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常常不能尽如人意。

这使他感到恼火!

黄毛兽自小失去父母。婶母岳黄氏把他拉扯到十二岁,娘儿俩便闹翻了。他生性冥顽,不服管教,食量又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八个窝头。岳黄氏心眼儿小,又是小本生意。总嫌他吃得太多,一天到晚唠叨斥骂:“谁家孩子像你!懒得油瓶倒了也不扶。就知道吃、吃!草包肚子,整日也填不饱!”再吃饭,便给他限量。顶多让他吃六成饱。黄毛兽伸手再要拿馍,她便一瞪眼:“又不干活,吃那么多干啥!”黄毛兽正长身体,便饿得发慌。有时趁婶母不在家,便偷吃。忽然被发觉,就免不了挨一顿打。黄毛兽渐渐受不了,和岳黄氏终于大闹一场,搬回自己家中。

从此,他便独立谋生。

只要能吃饱饭,干什么都行。他有力气。跟铁匠拉大风箱,跟木匠拉大锯,跟泥瓦匠当下工……五行八作,没有不干的。有时,是人家请他帮工。有时,他不请自到。看谁家有活,贴上去就干。人家也不好推辞,反有点可怜他。不就是为了吃饱饭吗?但更多的人却欺负他。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又爱惹事,常常被一群人按倒打。他就伺机报复。偷鸡,砸狗,堵烟筒。夜间悄悄窜进人家厨屋,往锅里拉大便。他像个夜游神似的,把柳镇搅得鸡犬不宁。他有过报复的快感,也尝足了被惩罚的苦头。一天傍晚,他正往一口吃水井里撒尿,突然被发觉了。一下子激起众怒,被街上人捉来,在树上吊了一天。孩子们围住他,往他脸上撒土、吐口水。最后,还是岳黄氏给街上人磕头求情,答应出钱淘井,才被放下来。

当他长成一个壮小伙子的时候,已洞悉了人世的许多艰辛,也磨炼出一副刁顽倔强的性格。这时,他已成了柳镇街上不可小视的人物。没有人敢再欺负他了。他个头大,有力气。三个同龄的小伙子合起来,也不是他的敌手。他可以晃着膀子在街上走路了。

但他又常常感到孤独,感到无法言说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