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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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歇马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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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没去看一眼二嫂就离开了歇马山庄,不是我鸡飞蛋打之后不能看到别人的拥有,而是我知道对二嫂来说,这是一份让她难为情的拥有。如果想见我,她早就过来了,依她的敏感,不可能不知道我回来了。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在歇马镇车站等车的时候,二嫂的声音居然响在我的身后,“吉宽!”

我猛转身,只见二嫂一张汗津津的脸映在初升的朝霞中。她推着自行车,她的脸微微泛红,似乎既是朝霞的映照,又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映照,因为二嫂确实有些难为情,看我的目光短促而飘忽,仿佛有意躲避某种信号。我笑着叫了声“二嫂”,努力不去传递任何信号。其实我错了,我回了一趟家没去看她,就已经传递了某种信号。

过了一会儿,二嫂终于将目光固定下来,固定在她的自行车车把上,二嫂说:“俺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俺对不起你二哥?”

我低下头,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大哥和二哥都是我的哥。

二嫂说:“等英松和英林毕业了,俺就不在村里呆了,俺受不了大姐那张嘴。”

二嫂没有说出她为什么对不起二哥,而是跳过了那一段直奔结果,好像那样的事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安慰道:“二嫂,大哥已经离婚了,大姐只要知道这件事,就说不出什么了。”

二嫂却说:“昨晚的事俺都知道了,大姐觉得大哥丢了她的人,其实都是英环去修配厂顶了她的儿子,英环像大哥,心灵手巧,吉成大哥把他提为机修组组长,大姐就受不了。”

原来是这样。我默默地看着二嫂,安慰的话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二嫂提供的信息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大姐的愤怒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很显然,吉成大哥在小镇上的工厂就像一块散发着热气的香饽饽,正吸引着家族里无路可走的人们,使它渐渐成了家族纷争的小社会。这让我更加烦燥和不安。

我沉默,二嫂也沉默,似乎她不但把我领进陌生的境地,也把自己领进了陌生的境地,因为有好长时间,她又在走神儿,她的目光又停泊在一个你无法确定的地方。后来,大道上传来汽笛声,二嫂才突然收回目光,看着我说:“哎对了,俺想告诉你,你寄给俺的钱,俺一定还你,俺知道你现在很难,可是俺现在还还不上。”

我说:“不用还,那些钱就是给你的,你不用再惦记这件事。”

这时,大客车已经来到身边,售票员直着嗓子喊:“槐城,槐城,有没有上槐城的。”可是二嫂并没有让我走的意思。她不让我走,又不说话,她不但不说话,刚刚聚集起来的目光又飘散了,飘到你无法确定的地方,似乎那里存放着她难以启齿的心思。

“还有什么事,二嫂?”

二嫂许久才看定我说:“吉宽,你非得现在走?”

“不,不是。”我立即回答。

二嫂说:“俺知道俺不该这么想,这么想有些过分,可是为了孩子,俺没办法。”

我以为二嫂是指她跟吉中大哥的事,想让我去做吉华大姐工作,闭上她那张臭嘴,我说:“二嫂我理解,我全都理解,你没有错,只要你和大哥俩是真感情,能坚持,大姐早晚都得闭嘴。”

二嫂直摇头,二嫂说:“不是,俺不是这个意思,俺,俺是想求你,求你见见吉成大哥,让英松也去学徒修车,眼看着他考不上高中,当民工那么难,连吉中大哥城里人都回来了,俺怎么还敢让英松出去。”

我静静地看着二嫂,看着这个曾经让我在睡梦中无数次亲近过的女人,生活本来早就无形中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们不再拥有默契,可是当她用了“求”的字眼,我还是觉得哪里堵得慌,就像囫囵吞进一只枣核。

二嫂并不理会我的感受,继续说:“吉成大哥买下厂子,是真正的大老板了,用人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俺从来没和吉成大哥说过话不好意思,吉中大哥自个儿子又在里边,俺就想到你。”

这时我才明白,领到陌生的境地,并不是无意,而是有着一番良苦用心,是二嫂追我的真正目的。虽然我没有半点精神准备,身体里某个地方堵得慌,但二嫂求我的事,永远没有不答应的理,我没有丝毫迟疑就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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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成大哥的厂子就在车站商店后身,二嫂走后,我立即转头,朝那里走去。曾经,坐一辆轿车回来,大哥热情地接待过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态度让我获得的荣誉感记忆犹新,现在,我遭遇了灾难的袭劫,没有半点荣誉可言,我不知道吉成大哥会怎样待我,为此我步伐缓慢。

岔道上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四面八方聚集来赶集的,挑挑的担担的,骑车的赶马车的,乡村的这种热闹景象已是好久没有见过了。我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朝车站后身走去。当我走到印象中的吉成大哥厂址,那里却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我于是冲一个赶车的男人打听。镇子小,一丁点变化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那男人扬着鞭杆,扯着嗓门喊:“人家把厂子买成个人的啦,成了电视上那种真正的企业家大老板啦,往东一里地,黄海大道道北。”

我相信,就像四哥舅哥的建筑企业又有了起色,是缘于上边新出台的某种政策,一直领导乡村新潮流的吉成大哥,一举又领导了全镇的新潮流,成为这一带第一个把企业买下来变为私有的工厂主,同样也是缘于上边新出台的某种政策,可是吉成大哥的工厂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村里就没有人告诉我,就像许冒生死了,一条命埋入黄土,也没人告诉我一样。这真让我有些纳闷儿。

也许,风雨来的总是太快,不管是灾难还是福音,它一场接着又一场,一场覆盖着又一场,使沐浴在风雨之中的人们早已经忘记到底哪一场才是最新的一场了,二嫂居然也以为我知道大哥搬迁。也许,一场又一场覆盖而来的风雨,因为频率太快,早已让人们疲劳不堪,懒得说它了,不是就连我也懒得向村里人说起在城里经历的风雨嘛。我是说,那一天,从车站往车老板指的方向去,不足二里地,我走了差不多六个小时,因为途中,我遇到了正在风雨中茁壮成长的鞠福生。

当时,我正在通往邮局的镇街上东张西望。要不是二嫂要我在此停留,我根本不会知道这里已变得如此生疏,邮局门口那条街上,居然凭空盖出了南北两排平房,而每间平房的门头都挂着大大的牌扁,横的,竖的,理发的,建筑材料的,卖家具的,使原来在我眼里阔气又威风的邮局黯然失色。关键是,那牌扁上的名头大得吓人,什么亚西亚美发厅,什么鑫隆泰建材,什么大富豪家具。不知道是大哥成了大老板震动了我,还是这跟城市一无二至的繁荣唤醒了我,我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掖了掖裤带里的衣襟。虽然威风扫地,我还是不想让镇上人和大哥看到我灰溜溜的模样,因为我想起林榕真的话,求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办事,你必须端足架子,讲究仪表。然而,还不等我端足架子,早有另一个人冲我端足了架子,这世界在短暂的时间里把林榕真这样的成功者变成失败者的同时,也在短暂的时间里把另一些人变成成功者。

鞠福生几乎是撞到我跟前的,他腰上扎着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挎着摩拖罗拉手机,我之所以先看见他的腰,都因为他是用他的腰来碰我的,“申老板,东张西望甚么呀?”

明知道他是讽刺,我却并不揭破,我说:“啊?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这是我的店,你不知道?”鞠福生语气很冲,好像还有人不知道他的店让他不舒服。

大富豪,门面并不太大,也是大在胆量和气魄上,就是那种想大的想法。鞠福生的气魄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但他木匠活的做工倒是十分精细、讲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永远不会知道鞠福生的手艺到底多厉害,跟在城里看到的现成家具没多大区别。当我把这种评价告诉他,他居然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饭店说:“白天鹅吗,订个包间,中午喝酒。”仿佛我的评价就是为了他的一顿酒,仿佛我要是不喝这顿酒,只那么看一看,就不能证明他的手艺真的厉害。

不过我没有答应鞠福生,我不答应,并不是在我威风扫地的时候,不想知道他手艺的厉害,正因为威风扫地,我才挺想和谁喝喝酒的,问题是当时才是早上八点,离中午太远,再说二嫂的事还没办,我心里不托底。

成功者往往是不容别人拒绝的,因为他们成功的秘诀正是他们肯于坚持自己的想法,鞠福生说:“不行不行,说什么也得喝酒,你还没上过咱镇上的白天鹅呢。”

后来我知道,鞠福生之所以坚持请我喝酒,正出自一个成功者对失败者的了解,知道酒对于一个失败者的亲和力,我几乎没用他说第二句,就跟他去了白天鹅酒店。

那天,从上午到中午,我们的每一杯酒都是为了手艺,我们几乎是从手艺开始,到手艺结束。鞠福生说,他想过当物理学家,想过当化学家,一心梦想用脑子打天下,就想不到最后落实到一双手上。用手打天下,实在是不容易呵!虽是调侃的口吻,却不无得意的意思,因为随后他说:“别看我起家晚,我保准用不了几年就能赶上申吉成,我要办个家具厂。”

酒瓶子很快就站了一排,但这一次,在酒瓶子里端详自己的,不是鞠福生,而是我。因为后来他一遍又遍说:“操,那时俺就觉得李国平完蛋了,没有手艺总得完蛋,怎么样,没说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