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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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歇马镇 (2)

无论是“手艺”这个词,还是“完蛋了”这个说法,都叫我沮丧。我没有手艺,我像李国一样平完蛋了,我还失去了许妹娜;当初,李国平完蛋了的时候,许妹娜还在她身边,现在,我完蛋了,许妹娜却不在我身边。这么想着,几只空瓶就变成了无数只空瓶,而无数只空瓶里的我,就变成比现实的我更真实的我了。之所以这么说,是说瓶子里那个人又扁又宽,憨憨笨笨,就像一个日头挂在电线杆子上。

瓶子里的我本是虚假的,可是却让我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实的感觉,真实往往是可怕的。为了回避真实,我主动把自己灌醉,当然也是太压抑了,经历了林榕真的死,经历了许妹娜的最后通谍,我太想放纵地醉一场了……

可是,可恶的鞠福生,把着我的手,坚决不让我喝得太猛,仿佛就是要让我跟那个真实的我面对,就是要让我压抑,痛苦。

临近中午时,鞠福生串联一帮镇上小有名气的经商同学,开食品店的,卖兽药的,做寿衣的,这也是鞠福生把着我不让我喝醉的主要原因。仅仅几年时间,农民的身份都有了改变,他们从外面钻进来,就像六月的水葱从池塘里钻出来,个顶个颤动着润泽的朝气,在鞠福生一个个向我介绍他们在做什么的时候,我本已经有些醉薰薰的了,可是当那个卖兽药的跟我握手,热气腾腾跟我说:“这不是申吉宽嘛!听说你还没干起来,是不是太游手好闲了?”我居然喝了解酒似的突然清醒过来。

轻视、轻蔑为什么在我这就那么管用,我清醒过来的重要表现是,立即端足架子,站了起来,说:“你是谁,你不就是那个卖兽药的刘凯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凯尴尬地愣在那里,同学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鞠福生在一旁说:“别理他,他喝高了,申吉宽喝高了。”

听鞠福生这么说,我更受不了,我大声说:“我没喝高,你才喝高了呐,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还有你,鞠福生!”

我不知道,极度的清醒和极度的醉态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在我认为我最清醒时,鞠福生坚持认为我喝糊涂了,因此他把刚请进屋来的同学又一遭赶走。我生气那些在我面前傲气十足的同学,可是鞠福生把他们赶走我又更加生气,因为那无异在证明我真的糊涂了,他们是不屑于理我才统统离开的。我没糊涂,我什么时候糊涂了呢!那天,我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系进一个死扣里,热也不行冷也不行,鞠福生说我糊涂,我非说我清醒,后来为了验证我是否清醒,鞠福生叫来一个小姐,握住他的手让我摸她,我嚯地站起来,把桌子掀翻,之后把自己放躺到地上,呜呜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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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知道,一个人如果说自己没醉,其实那就是醉了,然而,就想不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那天,我和鞠福生在白天鹅酒店忙活了整整六个小时,到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第一眼看到身上被酒水和菜汤之类弄脏的衣裳,我很是不好意思,鞠福生也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是我不知道如此样子如何去见吉成大哥,鞠福生不好意思,显然是后悔不该让我摸小姐的手,因为他一再说:“操,哥们还以为你在城里什么都见识过,哪曾想还是个生手。”为了表示他的歉意,现去买了一套衣裳让我换上。

吉成大哥的厂子因为就在路边,厂区里的车非常多,生意非常兴隆。我进院好一会儿,才看到隐在大货车后边大哥的身影。我没有直奔吉成大哥,因为我瞄到了大姐的儿子家康,他躺在一辆微型车轮胎下敲打什么,而另一辆车的机盖上,英环正在聚精会神地摆弄一根弯曲的电线。我走到他们跟前,以长辈的姿态冲他们点点头。虽然他们并没因为我的到来而受到鼓舞,大姐的儿子家康甚至送来不屑的一眼,但我鼓舞的是我自己,因为就在刚才,我还是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我努力从容不迫,使步伐稳重,腰杆挺直,努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小有成就的人物。不知是我的做法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因素,吉成大哥见了我,不等我说话,老远就冲我喊:“吉宽回来啦!”

寒暄,握手,递烟,我训练有素,为了用上在城里学来的那一套,我居然忘了吉成大哥不抽烟。吉成大哥根本没问我来干什么,握完手就领我在院子里转,跟我讲他是怎样向镇政府要下这块地皮,又是怎么搞定关镇长,明明评估四十多万,结果只用了二十万就拿下了厂子。当时,我一心想把自己打扮成成功者,就想不到在一个真正的成功者眼里,所有人都是失败者,或者你是什么者都不重要,只要你是第一次迈进这个厂子。因为很明显大哥把我当成了前来参观的对象。

我想,在大哥买下厂子最初的一年半载,一定是每一个找他办事的人,都被当成参观者。毕竟,买了厂子,当了工厂主,就如同过去乡间的大地主,是件要多了不起就有多了不起的大事。在转到厂子外面,让我看整个厂区的外貌时,吉成大哥说:“咱爷爷的爷爷是干染坊的,当初那染坊的地皮差不多就和大哥这厂子一般大。”

吉成大哥的意思,他不但为申家的这一代争了气,还为申家的祖宗争了气。这让我感到不舒服,我从来没有研究过爷爷的爷爷,但我想他肯定不是父亲那样的懒汉,如果爷爷的爷爷不是父亲那样的懒汉,那么在吉成大哥眼里的我,我们,是不是就是申家的败类?!

不过,我很快又调整了自己,既然是参观者,就得说好话,况且还有事情要求人,这也是告别刚才那个醉态的一个重要的开始,我在醉了的时候,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就是不知道说别人好话,又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坏话。在一再夸赞吉成大哥了不起时,我已经暗示自己,即使他也像刘凯那样说我没干好,也要面带微笑。后来,吉成大哥还真的话锋一转,转到我身上,“怎么,听说出事了?”

我笑了笑,说:“是的,我的老板杀了人。”

吉成大哥皱了一下眉,之后向院子指了指说:“现在,厂子是大哥的了,兄弟的事不帮我还能帮谁,不过要想上大哥这干,就得和小年轻的一样,哈下腰,从头学起,只要你想好了,大哥这肯定没说的。”

很显然,吉成大哥以为我是穷途末路来投靠他。我赶紧摇头,就像一早二嫂冲我摇头那样。我说:“大哥,不是我来,是二嫂的老二要来,二嫂不好意思找你。”

说到二嫂的儿子,吉成大哥迟疑了一下,冲着黄海大道飞过的一辆车凝神了片刻:“你二嫂的儿子,不是现在想帮,我早就想帮,可是你二嫂没瞧起大哥,她宁愿花钱找刘大头送孩子去当兵,也不肯上我这张张嘴,现在那兵当个什么意思!”

我低下头,踢走一块脚下的石子,我想,原来胸怀宽广的吉成大哥也有不宽广的时候,看来我醉酒时那个熊样也算不得什么。

“来就来吧,咱爷爷的爷爷当初用的也都是家里人。”

吉成大哥已经把爷爷的爷爷当成榜样,想成为流芳百世的不朽人物了,就像鞠福生把他当成了榜样一样,真可谓是个人人有志的时代。我默默打量着吉成大哥,他的两个眼袋在下垂,粗壮的腰身肚皮在高高隆起,仿佛高远的志向是一股冲积下来的淤泥,从上至下最后淤积在他的腹部,因为他眼袋上的轮廓和他肚皮的轮廓那么像相。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不息地燃烧,使他对生活有着不息地热情,对追赶潮流有着不息的欲望?

当吉成大哥再度提到祖宗,我不但没有反感,还相当的兴奋,攻关成功,则意味着我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回槐城了!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即离开歇马镇,回到那个并不属于我的槐城。因为如果走不成,我不知道该上哪睡觉。

可是,在我刚要离开的时候,我的大姐居然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推着自行车,穿着一套灰涂涂的制服,目光从旁边斜过来,那样子好像我们说的话她全都听见了。

我顿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心情搭理她。

我没心情搭理她,她却有心情搭理我,她搭理我,不是和我说话,而是和吉成大哥说话,她说:“吉成大哥你不能听吉宽的,那个二婊子你不能帮,她丢尽了申家的人,你不能帮。”

我冷冷地看着大姐,我想起二嫂说过的那句话,没准她担心二嫂的儿子来会顶了她的儿子,一股气儿顿时顶上来,我说:“大姐,你太过分,你管得也太多了。”

吉成大哥见我们话不投机,赶紧打圆场,“别吵吵了,有话好好说。”

大姐向吉成大哥那边靠了靠,“大哥,俺一早看她骑车往镇上跑就知道她什么心思,你想想,她敬过你吗?她瞧起过你吗?她就这么使唤别人的嘴,你就听了?”

大姐居然跟踪了二嫂。我想,当时我的嘴一定气歪了,因为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好在吉成大哥在中间继续打圆场,“吉华,你大哥不看她,看得是吉宽的面子。”

哪曾想,吉成大哥这么说,更激起了吉华大姐的恼怒,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冲着我:“他有什么面子,他纯粹是个败类,俺都不稀说,他和那个二婊子早就有瓜连,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又懒又不老实。”

我感到我的血管在急剧膨胀,身体里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涌动,我想,一个人想杀人的感觉一定就是这样,所有的神经都崩紧,都在左冲右突地寻找出口。这时,要不是从东边来了一辆大客,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

不过,临上车时,我冲大姐扔出了一句平时想都没有想过的恶毒的话:“你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