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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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梅开二度 (2)

当时,几乎就是一闪念,就像流星从眼前划过,但我很快抓住了它。其实在和安徽小方胡说八道的时候,也闪过这个念头,当时因为是胡说,并没让我如此激动。当我按捺不住激动从大厅的地铺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转着,那面墙壁上,一匹老马已经拉着一辆马车奔跑在稻穗和苞米之间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浪漫过,也不知道我是否追求过诗意,可是那一瞬间我明确地感到我的想法很浪漫也很诗意。因为我可以使记忆中的现实复活,变成一个可感可知的现实,从而使某些在我看来极其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我整整一晚都没有合眼,诗意和浪漫多么容易调动人的激情也只有诗意和浪漫知道,从有了这个想法到开始行动,才不足五分钟。我先是按我的回忆,在一块木板上画马车的形状,就像林榕真当初设计装修图纸一样。我没有学过绘画,但奇怪的是,我的马车跃然纸上,是真正立体的,富有动感的。我画完草图,叫醒睡在旁边的木工,于是,一双笨拙的手就在木工的指导下,开始了马车的制作。

那是一些个什么样的夜晚和白天呵,木屑在我的指缝里飞落,犹如一片片相思的雪花,而凿刀通过我的手一次次凿下去,让我知道手巧多么需要心灵,因为你稍不留神,就偏离了方向。那时,我懂得了鞠福生说的靠手艺赚钱不易这句话的道理。也是那时,我懂得如果你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即使不赚钱也会心甘情愿。

就在我用心做着我的马车的时候,我接到许妹娜的电话。这似乎有点奇怪,仿佛我的怀念冥冥之中使她在并不遥远的乡下得到感应。手机放在窗台的衣兜里,铃声响起时,我还以为是油工刘善举,因为井立夫太能杀价,和油工的账一直没清,刘善举就一直让我说情。我拿起电话,脱口而出:“善举你找我没用,他不会听我的。”

这时,一声低沉的声音飘过来:“吉宽哥,是我。”

我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个声音传入耳畔,就像马车奔跑在墙上,让记忆在现实中复活。记忆在现实中复活,带给我的感受是美好的,激动人心的,而许妹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但不美好,不激动人心,反而让我心口发堵。因为她的声音唤醒的记忆,不是我们的相识之初,而是我们后来的结果。那结果是,她说她不会离婚,她要回到李国平身边。

诗意和浪漫不知不觉消失了,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我说:“哦,你,你找我?”

见我反应缓慢而又冷淡,许妹娜有些悲伤,声音愈发的低沉:“吉宽哥,我一直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孩子闹我出不来,上不了邮局。”

她在邮局打的电话,我有些奇怪,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从倒置房搬回粉房街,她家的电话就不再有了。我说:“你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受不了我的冷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许妹娜在那边突然哽噎,抽搐好长时间才说:“吉宽哥,我骗了你,我一直爱你,我爱的就是你。”

我愣在那,我想,在乡下时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妹娜显然理解了我沉默背后的想法,她说:“我不想让村里人看到你留在乡下,我要是说我离婚,你肯定就不走了,我不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是这样的结局。”

说到底还是为了虚荣!曾经消失了的那股气儿又冒了出来,我特别想说:“你不就是觉得我丢了你的人,那你就回到李国平身边好了。”可是,鬼使神差,我没说,只任许妹娜在那边一声一声“吉宽哥”地叫着,一声一声“我爱你”地说着。

虽然不肯轻易相信许妹娜的话,可是她的表达还是让我受用,使我制作马车的热情有了更现实的推动。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根本不必依赖记忆了,在许妹娜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吉宽哥我爱你”面前,所有的记忆都变得苍白无力。可以说,我在马车上刻下的每一个刀痕纹路,都像刻在唱片上的纹路,嵌进去的,都是许妹娜的声音和她声音唤起的心中最美妙的旋律。

将一个马车模型制作完毕,才用了不到五个晚上,当一匹前蹄扬起的老马拉着一辆木轮马车,奔跑在大厅最开阔的那面墙壁上,我几乎有些泪流满面。不错,我满怀着对乡村事物的怀念制作了马车,可是我一点都不知道,将这怀念之物挂到墙上,会是这种感觉,它不仅仅使大厅里有了田园、乡土的气息,还有了某种落后于时代的,古旧的、倒退的气息,有了某种把原始的生命力定格在墙上的历史感。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落后、倒退还有原始,反正,那一瞬间我相当震撼,它让我对自己原来某种信念的背叛有了最初的觉醒。

背叛了什么,我不知道。曾经,我在楼道里跟许妹娜喊过“有一种生活你永远不会懂”,可是现在,我还能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

和挂茄子辣椒一样,井立夫坚决反对我的创意:“这像什么,这简直是胡闹!”为了说服黑牡丹,他居然搬来了李所长。自装修以来,李所长一直没有露面,他是一个要多丑有多丑的老男人,眼角深深地耷拉着,脸上弧形的沟痕地垄一样顺势而下,牙床高高地突现在嘴唇之外。他倒是很有人物感,只要站到你面前,无形中就有一种威力,来自他那粉红色牙床上的威力,他其实更像一只肤浅的狼,很容易让人看出狰狞。

李所长什么也没说,也许,在他看来,狰狞的表情就已经代表了他的语言,也许,黑牡丹大声的嚷嚷制住了他想说的话。黑牡丹坚决捍卫我的想法:“俺看挺好,就挂着,你们城里人没眼光。”

那时,我,黑牡丹,我们谁都不会知道,在一直抵触追逐时尚潮流的某些人中,在一直反感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介入我们生活的平民阶层,正酝酿一股复古的潮流,如同在汹涌流淌的大河中回旋着一股逆流;我们不会知道,即使是那些不停地追逐着时尚生活的人们,即使是那些已经被西方生活浸淫得一度忘了祖宗的人们,也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正走在返朴归真的路上,就像有人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吃生菜沾酱一样。可以说,我们对身边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并不了解,我们认可这样,只是一种直觉,一种内心情感的喧泄。我们就想不到,我们也是这世界的一分子,我们的直觉,我们的内心情感,表达的也是诸多人的直觉、内心情感。我是说,当我们把凭直觉设计的饭店大厅公布于众,居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当然,就像我不知道我们身边的世界蕴藏着什么样的潮流一样,当时,我也根本不知道,轰动也需要制造,需要人为的炒作,饭店装好之后,那个斤斤计较的食品商,居然往电视台投入了一笔巨资,为饭店做广告。也就是说,那股蕴藏在我们身边世界的潮流,和我们的直觉接通,最后形成一个炸弹,依赖的导火索是一笔巨资。之所以让我了解到这一点,是记者采访时,黑牡丹非让我说,她说:“这都是吉宽的设计,那马车也是吉宽的马车,让他讲。”我坚决拒绝,她就带着指责的口吻说:“你不能让我们井小心眼儿白花一万块钱。”黑牡丹叫井立夫井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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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不说,大概因为她进过监狱,我能说的,却不一定是黑牡丹希望说的。我说的全都是大实话,什么赶马车出身,常常想家,什么向来不喜欢时尚,觉得那是一种没有根源的生活。可就是这些大实话,居然产生了反响。电视播出之后,黑牡丹饭店接到许多电话,说要找我装修。也许,那个时候,虚的、假的、大话、谎话太多了,电视就演过,一个号称是某某有限公司的老总非法集资三十多万,骗了几万人,一个做皮革生意的港商,被媒体打扮成著名企业家,结果不到半年,竟查出来是个乡下猪皮贩子,所卖的皮装,全是雇人用大锅煮出来的猪皮做的,即使林榕真这样的本分人,不是也把自己说成老总!实际上,渴望“实在”,寻找“根源”,也是蕴藏在人们身边的一股暗流,就像渴望复古这种暗流一样。实际上,我的实在的话语,已经不再是传达心声的工具,而是那个时代里一笔无形巨资,一个引爆什么的导火索

我从来不肯相信一夜暴富的神话,可是当时的情况,无法不让你相信机会和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因为恰在这时,老天又给我送回来两个人。

第一个,是林榕真的妹妹榕芳,她和老虎回大兴安岭送她哥哥的骨灰回来了,在电话里,她告诉我,公安局已经将容真公司的房子还了她,她要见我。

我们约见在容真公司对面的车站上。榕芳形容憔悴,齐耳短发削得很薄,休闲T恤扎在腰间,像在首饰店看到时一样,更像一个男孩。不知道她太像林榕真转世,让我重又看到那个令我们悲痛欲绝的灾难,还是不管她外形多么像男孩,似水的目光都挡不住女孩的柔弱,我们一见面就拥到一起。实际上,灾难并没走远,泪水很快就变成了映照我们痛楚的镜子。有共同的痛楚在,我们就是一对真正的亲人,患难的兄妹。其实我们早已经是一对患难的兄妹了,只不过经历了时间的检验,这种感觉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