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933100000057

第57章 梅开二度 (3)

那天,重新打开容真公司的屋子,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们先是默默地站在那,无声地看着屋子,悼念着逝去的一切。我们的悼念,当然包涵了这样的内容,清洗、擦拭屋子里的所有物件,把林榕真用过的物品都装到一个抽屉里去。因为屋里的水管已经在封门时停掉,我去对面人家打来一桶水,找来毛巾,和榕芳在写字台上、电视上,书柜上,轻轻地擦拭。我们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开始,一程程往书柜靠近,最后在书柜中间汇合。这并非有意,可是确实我们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一同面对那双晶莹剔透的玉手。我扫了一眼,立即转身,因为它太容易让人想到林榕真那双手,然而不久,就听榕芳抽泣起来,当我再转回身,那只玉手已被她捧在胸口。

陪榕芳去公司,在我这里,仅仅是为了悼念,可是我却想不到,在榕芳那里,却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抽泣一会儿,慢慢停下来,郑重其事跟我说:“吉宽哥,从今天开始,我跟你一起装修,你当经理,我当副经理。”

“开什么玩笑?你一定是被电视骗了,可不能忽发其想。”

“什么电视?”榕芳不解地看着我,“我不是忽发其想,我是严肃的,哥哥活着时我也征求过他的意见。”

我有些懵了,林榕真从没跟我交待过。关键是,我根本不行,我不懂设计,她又是一个女子……

见我迟迟不吐口,榕芳眼窝愈发红了,但这红里,有一丝天真的东西渗入,她说:“吉宽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说:“当然记得,在一个装修工地,安徽小方叫你大姐。”

榕芳说:“就是那一次,我爱上了装修。”

我出神地看着榕芳,我根本不相信一个女子会爱上装修。

榕芳却说,第一次上工地,正赶上我们砸墙,飞扬的生土味,烟雾弥漫的气象,让她有回到童年的感觉,回到大地上的感觉,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指着柜子上的那张照片,说她一小就在这样的房子里长大,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冬天有厚厚的雪,夏天有鲜嫩的浆果,住在木刻楞里的孩子没一个不喜欢大自然。她说,读大学时,她学的是经济管理,她曾经的理想是在一个大机关里做一个财务管理者,临来槐城之前,就是在一个机关做财务工作,可是都是童年生活的烙印太深了,那种循规蹈矩千篇一律的机关生活她一点都不喜欢。

我没有上过机关,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可是我知道那是除我之外,几乎所有乡下人都在梦想的生活。乡村父母督促子女好好学习时,没一个不在说考上大学将来找一个正式工作。正式,在乡下人那里,可以说就像城市这个铁板上峁进的钉子,从此就有了永不脱落的命运。虽然我从没有梦想过正式工作,可是一个已经有了正式工作的人要搞装修,我还是不能相信,关键是,她是一个大学生!

“吉宽哥,即使是为哥哥着想,你也应该答应我,有哥哥留下的二十万垫底,有公司这个门市垫底,我们肯定行。”

我没有反应,因为我的思维停留在大学生搞装修这件事上。我发现,当得知榕芳是大学生,眼前的她好像一下子跟原来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好。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我说:“榕芳,我不可能用你的钱做生意,没有哥哥,我最大的责任,就是帮你保护你的钱。”

听我这么说,榕芳转过身,坐到写字台前边的椅子上,充满乞求地看着我:“吉宽哥,二十万不好干什么,只有把它派上用场,才是真正的保护,请相信我。”

我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见我不表态,榕芳突然从对面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坚定地说:“相信我们会干起来的。”

然而,就在榕芳握住我的手时,另一个人来到我们身边――许妹娜。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人。

许妹娜从没来过这里,可她居然一个人找来了。看到我跟榕芳在一起,她一下子定在原地,铁青着脸长时间说不出话。她说不出话,我更说不出话,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

少许,我松开榕芳的手,向她介绍说:“这是许妹娜,我的老乡。”之后又向许妹娜介绍说:“这是林榕真的妹妹榕芳,她刚回来。”

榕芳于是笑了一下,冲许妹娜点点头。可许妹娜没笑也没点头,她用力抿住嘴唇,脸上铁青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有些发颤。看到这一节,榕芳指着放在写字台上的门钥匙,冲我使个眼色立即离开屋子。

许妹娜努力平息自己:“这么快你就变心了,这么快,我就只是你的一个老乡了,我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你的老乡?”

我想说我没变心是你变了心,你告诉我你不会跟一个挣不来钱的人结婚。可是我没说,如果说了,就意味我和榕芳真的有什么了。

那天,因为激动,见面不久,许妹娜就向我打开心灵的闸门,心灵之水冲撞出来,呈现的虽是愤怒的姿态,但恰是这愤怒,把撒落在我们之间的尘埃冲走,她说,为了我,她宁愿挨李国平的打,为了我,她挨了打也不告诉我,怀孕流产自己偷偷上医院。她说,回乡下家里,想我都想疯了,可是见到我又不敢和我亲近,因为村里人在为我打赌,说肯定有一天我会赤条条回来,再也不肯出去了,她不理我,是不想让村里人看我笑话,她也不想让村里人看她笑话!

尘埃被愤怒冲走,感动的潮水便一点点漫了上来。我痛楚地看着许妹娜,看着她那被愤怒冲洗得亮晶晶的小巧的朝天鼻。我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大半年来,她在经受怎样的煎熬,一个差不多被城市勾走了魂儿的女孩又回到乡下,并且带着孩子,并且死了父亲,逼走了母亲,还有怀孕流产……

我静静地端详着许妹娜,希望因为端详而找到与她亲近的时机,就像在鸡山上曾经有过的那样。可是这时,她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以极其冷静的口吻说:“申吉宽,我刚才说那些,不是想赖着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不要我了,我马上就走,永远不会再找你。”

看到许妹娜视死如归似的镇定,我一下子就慌了,我说:“许妹娜,我一直是爱你的,你不知道那天在你家,听你说不离婚我多么绝望。我只是不知道你是不是看了电视,觉得我有了什么出息。告诉你,我还是我,我没有任何出息。”

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像卸下一块石头。可是,听我这么说,许妹娜愣住了,完全的不知所云的样子:“什么电视?”

我有些心虚,赶紧转移方向说:“哦,我是说榕芳看了电视,她回大兴安岭送她哥哥的骨灰刚回来,就看到了电视,就来找我干装修……”

我想好了不解释的,可不知为什么还是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下。许妹娜也一样,她刚才还说只要我一句话,可是听我这么说,却禁不住幼稚地问:“你真的没爱上她?”

我说:“怎么可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把她当妹妹。”

干涩已久的嘴唇终于得到许妹娜咸涩的泪水滋润,就像孤独已久的身体终于被拼搏的汗水淹没,这是鸡山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多久了,我们不再这样彼此拥有了,多久了,我们的身体没有这样打了粘胶似的严丝合缝了。许妹娜搂着我的肩,不停地抽搐着,泪水和汗水分不出彼此的融为一体。因为没有一个地方让许妹娜躺下,或者我们根本来不及找地方躺下,或者,是我们不敢碰林榕真屋子里的各种物品,我们只能依墙站着。

我抚摸着许妹娜的脸,问她怎么找到这个地方,她苦笑了一下,说她去了饭店,黑牡丹告诉她的。我说你一个人出来孩子放在哪了?说到孩子,就像拉动了许妹娜心中的某个开关,她眼睛突然一亮,随后,就有一丝氤氲的雾气升出来,她努力驱赶着雾气,看定我,神秘兮兮地说:“吉宽哥,我想告诉你一个事?”

我心里一紧,“什么事?”

“城根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俩在马车那一晚的孩子。”

我嵌动一下身子,惊诧地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

许妹娜的目光也一动不动:“我也是这回回农村才知道的,我天天守他看,越看越像你,他那张嘴,和你就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模一样。”

说着,许妹娜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的儿子城根儿,一张是我们兄弟的合影。我愣愣地看着照片,看着她。她说:“这是我走时上你家跟大妈要的,我没告诉她干什么,就说你想家叫我要的,你看看。”

一个三十多岁没结婚的男人听说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自己的骨肉,喜悦之水顿时就漫上眼睛和喉口。两个照片里的脸孔,真的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他们重叠在我的眼睛里,却激活了身体里所有的血管。因为激动,我一会儿把城根儿的照片贴在自己脸上,一会儿又把它贴在许妹娜脸上,我一会儿亲着照片,一会儿又亲着许妹娜,我的样子一定是又感人又可笑,因为许妹娜再一次哭起来,并且哭着哭着又笑了。她说:“吉宽哥,妈妈回来了,孩子扔在她那,我要出来工作,我肯定不会让你养活我们。在我不能自立之前,我们也绝不结婚。”

许妹娜的话,是为她在乡下故意刺激我的那句话平反,是向我声明她不会依赖男人活着,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句话其实远比一个孩子重要,可是因为我的心已被无中生有的孩子填满,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见我没有反应,许妹娜继续说:“你知道是谁让我回来的吗?”

我迷糊糊看着她:“谁”

“黑牡丹。我给你打电话那天,也给她打了电话,她让我回来,和水红一起开发廊,水红毕业,想自己开发廊。”

我仍然迷糊糊看着她,我说:“开发廊?呵,这是好事,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