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多种境,其中一种,像是可人之意,缥缈而并不无力,情况颇为难说。但知难而退,心里难免有些慊然。所以决定知其不可而为,试着说说。
早的记不清了。由李义山说起。他写了不很少的“无题”诗,其中一首七律尾联云:“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阴平)。”这是他落网之后的一种想望呢,还是欲入网而不得时的一种想望呢?也写而不愿标题,是不想明说,我们也就不能确知。但有一点是可以推知的,是他不安于户牖之内,渴想蓬山,“身无彩凤双飞翼”,所以才呼天唤地,希望青鸟有助人的雅兴,成人之美。也许青鸟终于没来吧,于是在另一首《无题》中禁不住涕泣了,也是尾联云:“刘郎已限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看来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有人以为这都是表现求官不得的心情,似大杀风景。)
但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心是不会冷却的。又,人与人,尤其“民吾同胞”的,血脉相通,放大了说,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李义山写完无题,掷笔而去,面幽思也未尝不可由异代的同病以心传心。说起这同病,也许真有缘,或有幸,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故事:
宋子京(北宋宋祁)尝过繁台街,遇内家(宫里)车子数两(辆),适不及避。忽有褰帘者曰:“小宋(有兄为宋庠)也。”子京惊讶不已。归赋《鹧鸪天》云:“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栊,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词传,达于禁中,仁宗知之,因问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宫内服侍之女子)自陈云:“顷因内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皆曰‘小宋’,时在车中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悚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即以内人赐之。(《本事词》卷上)
如果这故事不是“创作的”故事,这位撰《新唐书》的宋学士就真是有缘:先是“法外”想到蓬山,后是“意外”走入蓬山。总之,如金口玉言所说,世间真就有了蓬山,而且能够一霎移到眼前。
但是,内人褰帘呼名,皇帝移天外蓬山于眼前,终归是可想象而难遇因而也就不可求的。至晚是中古时期,有经验之士就明察及此。但人总是人,蓬山的想望不会因明察而断灭。对应之道有退和进两种。道和释,至少是理想中或口头上,走退一条路,安于蓬山之远,甚至唯恐其移近。在世间,我们朝夕见到的是凡人,就难于做到。但望而不见,怎么补救?于是如佛门之设想彼岸,——那太远,或太渺茫,不如就近用土生土长的,曰“神仙”,神仙变幻不测,可以远,但也可以倏忽移到眼前。这样的神仙倏忽移到眼前的故事,我们的文献库中很多,只举两个时间较早,不少男士念念不忘的。其一,抄原文: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一种药材),迷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漱。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其家铜(筒)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云:“刘、阮二郎经涉山阴,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刘、阮忻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鲁迅《古小说钧沉》辑刘义庆《幽明录》)
其二是唐朝裴硎所写裴航遇仙的故事(见《太平广记》卷五十),原文过长,只好转述:
唐穆宗长庆年间,有个秀才名裴航,由武昌回长安。坐船,同船有个樊夫人,很美。裴有爱慕之心,写一首诗,烦婢女送去。夫人不理会。又送珍贵食品,才得相见。夫人说她丈夫想弃官修道,她来此诀别,心灰意冷。其后给裴一首诗,是:“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不解其意。船到襄阳,夫人没辞别,下船走了。裴各处寻访,没有踪迹,只好回长安。路过蓝桥驿,口渴,想找点水喝。路旁有几间茅屋,一个老妇人在里面缉麻,裴去求。妇人喊:“云英,拿碗浆来。”裴听到云英二字,想到樊夫人的诗,很惊讶。接着看见个年轻女子,美极了。裴舍不得走,要求暂住,并表示愿意娶云英之意。妇人说有神仙赠给她仙药,吃了可以长生,但要用玉杵臼捣一百天才可以服用,谁能找来玉杵臼,就把云英嫁给他。裴请妇人等他一百天。于是回长安,费很大力,花很多钱,终于得到玉杵臼。赶回蓝桥,帮助捣药一百天,妇人吃了仙药,才为他们准备婚事。其后是入山成婚,又见到樊夫人,才知道她是云英的姐姐云翘夫人,也是仙女。再其后当然是裴航如愿以偿,并得内助,也成了仙。
成了仙,要住仙山。仙山在哪里?白乐天说,“在虚无缥缈间”,纵使在其中可以如鱼得水,终是太远了。
远之外,还有个更大的问题,是神话的仙山与想望的蓬山大概性质有别,主要是,蓬山有人间味;仙山远离人世,可能没有吧?人要人间味。请青鸟探看,就为的是这人间味。专就这一点说,仙就不如有血有肉的人。而人,容易蓬山远,所谓“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怎么办?有的多幻想之士又想出遇仙之外的路,曰白日梦。于是而汤若士写了《牡丹亭·惊梦》,人出现了,一个唱: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池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另一个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也于是而蒲留仙写了《耶斋志异·画壁》,其中说:
……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字……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遂飘忽自壁而下。
这是梦,优点是易得,缺点是易断,断就顷刻成为一场空,照应题目说,是蓬山似近而实远,可有而常无。
在似水流年中,蓬山能不能“真”近?如果不能,那仙和梦也就成为无源之水。幸而世间是既质实又神秘,有时神秘到实和梦混在一起,成为梦的实,实的梦。东坡词有句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设想实的梦并不难遇。于是,就真可能,有那么一天,在某一个地方,出乎意料,有缘的,就走入实的梦,也就是蓬山倏忽移到眼前。这移近,由霎时看是大易,由毕生看是至难。还有更大的难,是“逝者如斯夫”。逝,可以来于实的变,也可以来于梦的淡。总之,常常是,以为蓬山还在眼前,它却己经远了。这或者也是定命,花开花谢的定命。定命不可抗,但任其逝者如斯也未免可惜。
所以还要尽人力,求虽远而换个方式移近。这是指心造的只可自怡悦的诗境,举例说,可以有两种:一是追想蓬山之近,曰“解释春风无限恨”,另一是遥望蓬山之远,曰“此恨绵绵无绝期”。虽然都不免于“恨”,总的精神却是珍重。珍重来于“有”,也能产生“有”。这是自慰呢,还是自欺呢?可以不管。重要的是,既然有生,有时就不能不想想一生。而说起一生,日日,月月,年年,身家禄位,柴米油盐,也许不异于在沙漠中跋涉吧?但这些也是“逝者如斯夫”,到朱颜变为白发,回首当年,失多于得,悲多于喜,很可能;只有蓬山,近也罢,远也罢,如果曾经闪现,是最值得怀念的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怀念,连远近也不必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