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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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蒲 团 礼 赞

有了众人皆视为喜事的喜事,住房由借住的一间将扩大为自己有使用权的三室一厅。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是多年朝夕与共的残旧书,一直蜷缩在床头屋角,可以借添书柜之机,得个优哉游哉的栖息之地。惧是怕搬家,诸多麻烦,一也;常会见到的白发师友,真水假山,以至窗外长杨顶上的鹊巢,将成为难于见到,二也。但时移则事异的形势不会因喜或惧而有变,只得务实,准备搬。搬之前,还有众人之事。一是内装修,要求是脚踏,光亮加软绵绵;眼看,斑斓缭乱;外人走入,心里艳羡,口里赞叹。孩子愿意从众,我说可免,理由之小者是省钱省事,大者是可以离羲皇上人近一些,心里安然;至于外人看着如何如何,外人也是人各有见,我没有过多的精力和兴趣去窥伺别人的脸色,不如我行我素。

二是添换家具,很多人乐得换,于是糟糠之桌椅等就下了堂。我是坚持这也可免,理由之一是“利”的,如木板床,已经睡半个世纪以上,惯了,也舒服,就不必改为席梦思;之二是“义”的,旧桌椅之类,数十年相伴,至少有苦劳,因为房新了就把它赶出去,不忍。还剩下添一项,空间大了,就不能不算计一下。为残编断简置备坐卧之具,即书柜,很必要,买。人的坐具呢?孩子认为,为来宾,应该添置沙发。我坐过沙发,不是在自己屋里;自己没买过,因为贵,又没有地方安置它。这次像是有地方了,为来宾,尤其世俗视为高或贵的,也许宜于请来这至今仍用译音的洋玩意儿吧?这且不表,单说我自己,有随我60年以上的旧藤条椅可坐,地方大了,却想添置一件,不是旧的红木太师椅,更不是新的下有弹簧的沙发,而是山林精舍中禅和子坐的蒲团。

高明的读者立刻会想到,我是想走马祖、赵州的路,求顿悟。是这样吗?也是也不是。是,因为十几年前我诌《古稀四首》,其中曾说:“屎溺乾元参欲透,玄功尚阙祖师禅。”其时缺,现在依然故我,当然不反对补课。不是,因为多一些自知之明,确信自己天机和修养都过浅,最终也不会悟。那么,还想坐蒲团,干什么呢?也只是跛者不忘履,信天命之后,还想尽些人力而已。尽人力是有所求,所求是,比如一条线,一端是“凡”,另一端是“道”,生活都是立在这条线上,离凡近容易,离道近大难,坐蒲团就可以,至少是有可能,向道的一端移动一些。何以故?因为依传统,宴坐蒲团之上,要形同闭关,想些饮食男女之外的问题。想,未必能明白,但可以短时间离世俗远一些,这就好。以下择要说说这种情况。

坐蒲团有小要求,是坐的姿势,禅和子是跏趺,还要分为降魔、吉祥二式,我们家乡混而同之,曰盘腿;可惜我连盘腿也不会,幸而这关系不大,小的出入可也。大要求是深思,即佛门所谓“止观”,混各宗各派而言之,是思安身立命之道。安身立命,是不只有吃有穿,有室家能生儿育女,还要能活之外,心安理得,即自己觉得,活,有意义,死,无遗憾。显然,这必很难。还难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以中国的三大户为例,儒是志仁行义,道(教)是长生,佛是证涅槃,或往生西方净土。我是少信的常人,不敢高攀天堂或净土,但也不甘于拜金加享乐,浑浑噩噩走向盖棺,所以只能思中游的安身立命之道。中游,当然也就不能奔往山林精舍。但禅和子的“参”功还是值得参考的,所以最好是于沙发之外,也置备个蒲团,之后,奔走终日,甚至酒足饭饱之余,安返家门,就无妨在上面坐一坐,想想饮食男女、拜金享乐之“上”的一些事,以期生活的立脚点,由凡的一端,向道的一端移近些。

饮食男女、拜金享乐,之上是什么呢?大道多歧,只能说我自己的。主要是两种,都是玄远的,所以称为“上”。先说其一,是宇宙(或说存在)的本然和生命的价值。我们是宇宙的一部分(不管如何微不足道),有生命;还有“知”的能力,总当求对于我们的本原有所知。这不容易,而且再思三思之后,结果必仍是茫茫然。但能思就有好处,其大者是增加一些“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心印,其小者是就不会为不能提级增薪而跳楼上吊。心宽了,所见大了,离道近了,总是值得欢迎的吧?理由留到其二中说。这其二是上面提到的安身立命之道。理论上,安身立命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不求,即《诗经》说的“不识不知,顺帝(天帝,即自然)之则”,《老子》说的“虚其心,实其腹”。

但这是设想的伊甸园时代才可能的,至晚由传说的“始制文字”时期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能活之外再求点什么,以期能够安身立命。这必要吗?理很难讲,只好就事论事。事是绝大多数人,活不成问题,却还是有烦恼,不能心安理得。而且连孔老夫子也不能例外,所以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道,就是能闻,也要继以思,思,就最好是坐在蒲团之上。有志者事竟成,肯坐在蒲团之上深思安身立命之道是有志,我想,日久天长,总会有所得,这所得,就是比日常什物远为有价值的什么。这什么,其性质为理想,为信仰(甚至带有宗教感情),其作用为使人向上,使无着落的心有所归。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我想,这不同的一点点,主要应该表现在,人于生老病死之外,还深思安身立命之道,以求心安理得。然则蒲团之为用真是大矣哉。

誉为大,是泛泛说。至于我自己,回顾既往,瞻望未来,却是一言难尽。我赞扬蒲团,分明是欣赏禅和子的修持方法,可是对照禅和子的所求和所得(如果货真价实),就不能不感到惭愧。原因是我之所得,甚至连“信”也不够。所以实事求是,似乎应该说,只是略知“思”之为用而尚未有得。但思总是思了,用的方面总当有些表现吧?翻箱倒柜,居然找到两项。一项大,是知道安身立命之可贵,虽然对于理想的生活境界,还望道而未之见。另一项小,却是有形迹可寻,是对于下坠的世风,自信已经略有不随波逐流的能力。这类世风,也是一部二十四史,由望天颜山呼万岁直到为钱而无所不为都是。

随,逐,容易,因为能得世俗的所谓利,甚至荣誉。这利和荣誉,纵使是世俗的,不取,也要费力,我的经验,这力就要由坐蒲团来。又回到蒲团,就不能不想到禅和子,也就不能不想到禅和子的高级所求,破情障。与破情障相比,抗世风终归是微末小节,不说也罢。而说起破情障,我就真是“玄功尚阙祖师禅”了。如何补救?也只能寄希望于坐蒲团。我是还没有置备蒲团,也就还没有坐,对于情障,也就可以说,还有希望破。但希望终归是希望,事实真会成为有志者事竟成吗?这只有坐蒲团之后才能知道。至于之前,想到《庄子·齐物论》篇所说,“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不能不感到,人生终是太难了。但是语云,死马当活马医,所以室内有空地,仍以从速置备一个蒲团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