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人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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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俞 平 伯 (1)

俞平伯先生原名铭衡,上大学时候就以字行。他是学界文界的大名人,主要不是因为有学能文,是因为很早就亲近宝、黛,写《红楼梦辨》(解放后修订版名《红楼梦研究》),有自己的所见,50年代初因此受到批判。那虽然也是宣扬百花齐放时期,可是俞先生这一花,瓣状蕊香都不入时,所以理应指明丑恶,赶到百花园之外。但俞先生于谨受教之外,也不是没有获得。获得来自人的另一种天赋,曰“逐臭”,于是对于已判定为丑恶的,反而有更多的赏玩的兴趣。总之,原来只在学界文界知名的俞先生,由于受到批判,成为家喻户晓了。

以上说的是后话,谈俞先生,宜于由前话说起。依史书惯例,先说出身。至晚要由他的曾祖父俞曲园(名樾)说起。德清俞曲园,清朝晚期的大学者,不只写过《群经平议》《古书疑义举例》一类书,还写过《春在堂随笔》《右台仙馆笔记》一类书;此外还有破格的,是修润过小说《三侠五义》。科名方面也有可说的,中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庚戌科二甲第十九名进士,仍可算做常事,不平常的是考场作诗,有“花落春仍在”之句,寓吉祥之意,受到主考官的赏识,一时传为美谈。由科名往下说,他的父亲俞阶青(名陛云)后来居上,中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戊戌科一甲第三名进士,即所谓探花。这位先生还精于诗词,有《诗境浅说》《乐静词》传世。这样略翻家谱,我们就可以知道,俞先生是书香世家出身,有学能文,是源远所以流长。

俞先生生于光绪己亥(二十五年,公元1899),推想幼年也是三百千,进而四书五经。到志于学的时候,秀才、举人、进士的阶梯早已撤销,也就不能不维新,于是入了洋学堂的北京大学。读国文系,当时名为文本科国文学门,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也就是“五四”那一年)毕业。毕业之后回南,曾在上海大学任教,与我关系不大,以下说与我有关的。

我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念国文系。任课的有几位比较年轻的教师,俞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记得他的本职是在清华大学,到北大兼课,讲诗词。词当然是旧的,因为没有新的。诗有新的,其时北大的许多人,如周作人、刘半农等,都写新诗,俞先生也写,而且印过名为《冬夜》(其后还印过《西还》,我没见过)的新诗集,可是他讲旧的,有一次还说,写新诗,摸索了很久,觉得此路难通,所以改为写旧诗。我的体会,他所谓难通,不是指内容的意境,是指形式的格调。这且不管,只说他讲课。第一次上课,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觉得与闻名之名不相称。由名推想,应该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可是外貌不是。

身材不高,头方而大,眼圆睁而很近视,举止表情不能圆通,衣着松散,没有笔挺气。但课确是讲得好,不是字典式的释义,是说他的体会,所以能够深入,幽思连翩,见人之所未见。我惭愧,健忘,诗、词,听了一年或两年,现在只记得解李清照名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一点点,是:“真好,真好!至于究竟应该怎么讲,说不清楚。”(《杂拌儿之二·诗的神秘》一文也曾这样讲)他的话使我体会到,诗境,至少是有些,只能心心相印,不可像现在有些人那样,用冗长而不关痛痒的话赏析。俞先生的诸如此类的讲法还使我领悟,讲诗词,或扩大到一切文体,甚至一切人为事物,都要自己也曾往里钻,尝过甘苦,教别人才不至隔靴搔痒。俞先生诗词讲得好,能够发人深省,就因为他会作,而且作得很好。

接着说听他讲课的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入话之前,他提起研究《红楼梦》的事。他说他正在研究《红楼梦》,如果有人也有兴趣,可以去找他,共同进行。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同学为此事去找他。我呢,现在回想,是受了《汉书·艺文志》“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的影响,对清朝的小说人物,不像对周秦的实有人物,兴趣那样大,所以也没有去找他。这有所失也有所得,所失是不能置身于红学家之林,也捞点荣誉,所得是俞先生因此受到批判的时候,我可以袖手旁观。

转而说课堂下的关系,那就多了。荦荦大者是读他的著作。点检书柜中的秦火之余,不算解放后的,还有《杂拌儿》《杂拌儿之二》《燕知草》《燕郊集》《读诗札记》《读词偶得》。前四种是零篇文章的集印,内容包括多方面。都算在一起,戴上旧时代的眼镜看,上,是直到治经兼考证;中,是阐释诗词;下,是直到写抒情小文兼谈宝、黛。确是杂,或说博,可是都深入,说得上能成一家之言。

就较早的阶段看,他是五四后的著名散文家,记得《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还入了课本。散文的远源是明公安、竟陵以来的所谓小品,近源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他尊苦雨斋为师,可是散文的风格与苦雨斋不同。苦雨斋平实冲淡,他曲折跳动,像是有意求奇求文。这一半是来于有才,一半是来于使才,如下面这段文章就表现得很清楚:

札记本无序,亦不应有,今有序何?盖欲致谢于南无君耳。以何因由欲谢南无邪?请看序,以下是。但勿看尤妙,故见上。

……

凡非绅士式,即不得体,我原说不要序的呢。我只“南无”着手谢这南无,因为他居然能够使我以后不必再做这些梦了。(《读诗札记》自序)

体属于白话,可是“作”的味道很重,“说”的味道不多。

与语体散文相比,我更喜欢他的文言作品。举三种为例。

一是连珠: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

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返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燕郊集·演连珠》)

二是诗:

纵有西山旧日青,也无车马去江亭(即陶然亭)。残阳不起凤城睡,冷苇萧骚风里听。(据抄件)

足不窥园易,迷方即是家。耳沉多慢客,眼暗误涂鸦。欹枕眠难稳,扶墙步每斜。童心犹十九,周甲过年华。(《丙辰病中作》,据手迹)

三是词:

莫把归迟诉断鸿,故园即在小桥东。暮天回合已重重。疲马生尘寒日里,乌篷扳橹月明中。又拚残岁付春风。(《燕郊集·词课示例·浣溪沙八首和梦窗韵》,选其一)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沉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风露湿闲阶,知谁寻燕钗。

(同上《菩萨蛮》)

单这些,用古就真不愧于古,而且意境幽远,没有高才实学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