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闻王世襄先生的大名,会面却不很早。不是不想认识,是对于名人一贯怀有戒心,怕没有机缘而登门去找,人将疑为有所求,至少是以名人为脂粉往脸上搽,以增加自己的社会重量。算做疑神疑鬼也好,就是因为这种疑,多年以来,有不少人,我应该与之结识而竟交臂失之,还有不少人,我应该早与之结识,而—拖再拖,以致相见恨晚。王世襄先生是这后一种情况中的重要一位。何以重要?因为凭道听途说,他的所好和所能,如明式家具,葫芦器,蛐蛐罐,以至养鹰养狗,下厨房烧制名菜,都是我很感兴趣而又一窍不通的,心想,如果能够同他熟,就可以升堂入室,看看宋牧仲书案,赵子玉蛐蛐罐,等等,然后,恰值饭时,或可得留髡之优待,那就可以敞开肚皮,大吃其白煮什么、红烧什么,岂不妙哉。
显然,这妙是想的,至于实行,就还是等机会。而上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而且是两次。一次是在琉璃厂的孔膳堂,记得是两年以前,《中华名匾》出版的招待会。参加的人颇有几位,我感兴趣的有通古董的杨仁恺,有以画驴(我最爱的一种家畜)闻名的黄胄,还有就是王世襄先生。务虚性质的发言完,转为务实,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膳。就近入座,我正和王世襄先生谈他的新著《说葫芦》,于是稍前移,我们就成为举箸(王先生不饮酒)的近邻,他左我右。总之,这一次谈得不少。临别,还送我一张手写复印的参加扬州红楼宴学术研讨会后作的《忆江南》词八首。
这是初会,印象是:一、人健壮,随和;二、衣着不讲究,陈旧而近于残破;三、肚子里(也从旧,新说是脑子里)存储太多,古的玩的,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有,即以见到的这一纸复印件而论,词雅,的是当行,小行书刚劲流利,可入能品。分的印象之后还有总的,是人有意思,败絮其外而金玉其中,值得进一步研究。还没研究,又来一次会面的机会。是几个月之前,在师范大学出版社,《启功絮语》首发式的会上。也是务虚之后务实,入座,又近邻,他右我左。我之左是刘乃和教授。我怀着半请教半考试的心情,每“菜”问其名。上来一盘鱼,我问,他说清蒸什么鱼。我说,清蒸,汤何以不是白的?他说,广东做法。其时刘教授吃了一口,说是糖醋。王先生面不更色,坦然而坚定地说:“还是清蒸。”我心里说,不愧人称为第一美食家,真是把烹调之事吃透了。接着我的思绪如风驰电掣,想到他的明式家具、葫芦器,直到赵子玉的蛐蛐罐。求知的奢望壮了我的胆,我问了他的住址和电话,说:“有机会我想到尊府看看。”他说:“欢迎。先打个电话,我恭候。”
能者多劳加事有凑巧,刘乃和教授和陆昕(我的已故大师兄陆宗达先生的哲孙)都想求我转求王世襄先生写纪念册,我顺手推舟,为送纪念册,先电话约定,与陆昕同往朝阳门内南小街芳嘉园拜访王先生。为省钱,我们乘公交车,南小街站下,南行一段路,远远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原来王先生在胡同口等着。东行一段路,进街北一个大院落,王先生住北房,五间,由东头一间入门,先见到袁荃猷夫人。西行,室内东西多,旧而乱,用小说家笔法写,可以说有如古寺庙。到最西一间,北望就更像,因为靠墙,前后坐着两尊佛像,有真人那样大小。
我们闲谈,多及他的著作,他拿出几种让我看,其中有用力最多的《明式家具研究》。问他现在研究什么,他说养狗养鹰的文章写完了,正在研究鸟食罐和鎏金佛像。谈及明式家具,他说共有76件,因为无处放,都让给上海博物馆了。也谈到蛐蛐罐,他登高,由木柜上层摸出几个,让我看款识,摸内外皮,说必如此坚实光滑才是真的。其时室内火还没撤,围炉摆着一圈养秋虫的葫芦器,里面并有秋虫叫。打开一个看,里面立着一个大油葫芦,像是比田野上的更精神。临辞出,他送我一部不久前出版的《蟋蟀谱集成》。回来的路上我禁不住慨叹,真是“唯天为大”,竟能生出这样的奇才!
就算做有猎奇癖吧,我决定先看看他的著作。找著作不难,因为已经同作者有来往。于是不久就找到以下这些:
《竹刻艺术》,1980年人民美术出版社
《髹饰录解说》,1983年文物出版社
《明式家具珍赏》,1985年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文物出版社
《明式家具研究》,1989年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说葫芦》,1993年香港壹出版有限公司
《蟋蟀谱集成》,1993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獾狗篇》,1994年《中国文化》第9期
《大鹰篇》,手稿复印本
还有知其名而没见到的,是:
《广陵散》,1958年人民音乐出版社
《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佛作·门神作),1963年
自刊油印本/1969年香港中关图书公司铅印本
《中国古代漆器》,1987年文物出版社
《北京鸽哨》,1989年三联书店
《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分册·漆器分册》
只是看著作之后,就知道王先生走的不是传统读书人,如马融、郑玄、程朱陆王、戴震、焦循的路子。那些人是面对高文典册,王先生则走出书斋,乐得与作坊师傅和五陵子弟为伍。这不好吗?要看在什么时代以及在什么人的眼里。编《皇清经解》的诸公大概要说是玩物丧志吧?我,也许因为无志,就不这样看,而是走向另一端,认为更有必要。说“更”,有原因,而且不只—种。其一,王先生的所治不都是玩物,如家具、漆器、竹刻之类,正襟危坐如经生,也是乐得放在室内的。
姑且假定连这些也终归是长(读zhàng)物,可与蝈蝈葫芦、蛐蛐罐之类等量齐观,也未尝不可以这样想:且夫人生,非如无极图之单一而纯正者也,志士可以面对小红书,无志之士为什么不可以怀揣蝈蝈葫芦,听鸽哨声在天空回荡?揣,听,一乐也,就同样有价值。有价值就不难放大,说这些同样是珍贵文化的一部分,也就同样值得研究。其二,更有必要,是因为比作某经补证难得多,盖治经可以参考旧的,讲明式家具、鸽哨之类,就只能自我作古。其三,王先生好这些,钻研这些,始于童稚之年,及至拿笔记述,已经是古稀前后,据我的孤陋寡闻所知,如果王先生守“知者不言”之训,那就这方面的知识真就成为广陵散,说是文化史的大损失总不为过吧。
这样的杞忧可免,因为王先生知就言了,并印成上面所举的多种本本。我说句狂妄的话,读书不算很少,可是王先生的所讲,我却毫无所知。惭愧的是还大有兴趣。也就只好不管惭愧不惭愧,翻开书,读。重点读了《明式家具研究》和《说葫芦》。读了,尤其此时写,要说一些好听的,我却为了难。不是乏善可述,是善太多,造诣太高,苦于“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但既已拿起笔,也就只好名。想由(形而下谓之)器而道试试。其一是由书入手就可以推知内容必丰富。都是上等纸精印,《说葫芦》一厚本,《明式家具研究》两大本,单说重量,还是推断,林黛玉必两种都拿不动,就是史湘云,也只能试试那本《说葫芦》吧?重,装载必多。
都装了什么?偏重求知的可以重点看讲说。(恕我偷懒,抄纲目)《明式家具研究》讲了这样几项:一、时代背景和制造地区;二、种类和形式;三、结构;四、装饰;五、用材;六、年代鉴定及改制问题,后附名词术语简释一千多条。《说葫芦》讲了这样几项:上卷:一、天然葫芦;二、勒扎葫芦;三、范制葫芦;四、火画葫芦;五、押花葫芦;六、针划葫芦;七、刀刻葫芦。下卷:一、鸣虫种类与所用葫芦;二、畜虫葫芦各部位分述;三、秋山捉蝈蝈;四、育虫与选虫;五、鸣虫之畜养。两种书都有插图和集中的彩色图版,总数,明式家具是四百多,葫芦是二百多,这样,陶渊明之徒不求甚解的,或早年失学不识之无的,就也可以开卷欣赏一番。
我是识之无兼愿求甚解的,翻阅之后有什么所得或只是感触呢?只能以感触的形式说说所得。所得过多,只好分项说。
其一,先说个总的印象,是王先生的所治为“绝学”,所以奇得稀有,高不可及。谈起为学,自然也是大道多歧,但限于国内,可以总括为三种:一是旧的一套,即所谓国学;二是新的一套,即所谓西学;三是中西合璧,或用西法研究中国老古董,或吟诵李杜之余,也谈莎士比亚,皆是也。王先生的所治是中国旧有的,可是在国学里几乎没有地位。说几乎,是因为过去也有名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天工开物》的书,专看名色,王先生的獾狗、蛐蛐可以插入前者,明式家具可以插入后者,那就也成为国学。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盖古人讲草木虫鱼,意在治经,讲器物制法,意在致用;王先生不然,借用世俗的评语,是“研究玩的”,古人是不想也不敢这样的。玩的也值得研究吗?这里先说个浅的理由,是人创造以利其生的任何事物都是文化,就都值得研究。理由还有深而玄远的,想留到后面说。还是说绝学的“绝”,原因有小的,是没有人肯写,比如偏旧的王国维,偏新的胡适,治学都涉及门类广泛,能写,他们会扔开甲骨文、《水经注》,改为玩葫芦吗?原因还有大的,是没有人能写。人两种,一种,能写而没有这方面知识的,数量大;一种,有这方面知识(大多限于某一方面而非全面)而不能写的,数量小,结果就合二为一,没有人写,其内容就成为即将绝灭。由文化史的角度看,王先生这些著作的深远意义是,使即将绝灭的没有绝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