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看王先生的著作目录,总觉得他知识面太广,翻看某一种,无论讲什么,都是旁征博引,头头是道,就不能不惊于他的“博”。这博,一部分由读书来。读书的面也广,如《说葫芦前言》由浙江余姚河姆渡原始社会遗址发现葫芦子以及甲骨文的“壶”字说起,中间引《论语》《尔雅》《本草纲目》等书,以说明葫芦的异名及历史沿革,就仍是汉学家的传统,重多闻,言必有据。这方面的博,由书呆子看,不稀奇,因为不舍近求远,清代乾嘉学派的学者也都优为之。稀奇的是许多(或说绝大部分)材料以及讲说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亲身经历,包括采访时所闻和身体力行。这条路来的知识最精粹可靠,也就最珍贵,比喻说是入虎穴得来的,没有献身的精神是必做不到的。所以这里说博,重点是说“文字般若”以外的,至少我觉得,是一般书呆子连想也不敢想的。
其三,博是面广,更难得的是面中的各个点,所知都深入细致,能够触其隐而表其微,即构成“精”。大概是几个月以前,一个也喜欢杂览的中年朋友告诉我,看王世襄先生的什么文章,据说犬和狗有别,他吓了一跳,是感到“多识夫草木鸟兽之名”竟这样之难。我也吓了一跳,心里说,真不知道这老头子肚子里装多少东西!及至看了《獾狗篇》,才知道确是有别,狗的脚趾是十八个,犬多两个,并且早已见于《说文解字》:“犬,狗之有县(悬)蹄者也。”这不知道肚子里装多少东西的感觉,到翻看他的著作之后就更为强烈。也说个总的印象,是他肚子里的东西,借用王阳明的术语,都来自“行”,所以就非只是嘴把式的所能比。可是说到行,由近到北京城内斗蛐蛐,城外养狗逛獾,直到苏州寻明式家具,美国博物馆照珍品像,真是数万言也说不尽。不得已,只好用公子王孙的省力之法,现成的。
现成的也太多,只说一点点我特别惊叹的,缩为两项。一是识货,就是能够分辨真假好坏。比如有生命的,大有鹰狗,小有各种秋虫;无生命的,大有明式家具,小有蝈蝈葫芦、鸽哨,等等,见到,都能断定产地,是否值得驯养,制作年代,是否出于名工匠之手,这要有怎样的修养才能做到?显然,不吃透了就必做不到。这吃透了还表现在识货的更上一层楼,于是成为二,自己能动手。活物,养秋虫,斗,听叫,养鹰,猎野兔,养狗(不只能相狗、驯狗,还能偷狗),猎獾,他都干过,而且成为专家。死物,只说二事。一是明式家具,他不只能拆卸,还能修补。二是葫芦器,他自己也能制(由种植到成器)。如果能找到《说葫芦》这部书,可以看看图版49~58,69~70,125,129~132,那些都是他自己动手制的。我最欣赏69、70两个蝈蝈葫芦,一个花样是火画金鱼,一个花样是押花樱桃鸣禽,专说画,简练而气韵生动,说是出于名家扬州八怪某一怪之手,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其四,限于说著作,成就(包括方面广和内容精)这样高,是来于“勤”。写书,推想必没有懒汉(或懒婆)。但王先生的勤不是一般的勤,用新风语说,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勤。仅以图版的来源为例,为找值得介绍的明式家具,他走遍了苏州地区各地,由著名园林、堂馆、旧家直到寺庙、茶馆,决心到大海里去捞针。我听他说到种种难处,只举一事,是听说某旧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明式书案,想看看,照相。托与这家有亲友关系的人去问,幸而答应了,说在某一间堆旧物的屋子里,可以自己去找。到那里看,满屋子都是破旧什物,那书案压在底层。王先生总是知难而进,找人协助,把满屋子东西都清出来。如果看书案可入书,还要清灰尘,刷洗,上光,然后照相。其后当然还要物归原处,这样一折腾就是几天,而所得只是图版的一件。图版是附件,重点是讲说,有很多是由老内行嘴里掏来的,这也要有张良取履的耐心,不能勤就必做不到。
其五,以上感触说了四项,煞尾想说个最使我赞叹的,是想不到上天竟能生这样的“奇才”。称为奇,因为他治学不走熟路;兴趣或爱好罕见地广泛,而且凡有所好就必钻进去,不得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书斋内的,有书为证,各方面,他的造诣都使一般书呆子有望尘莫及之感,可不再说。这里想说说书斋外的,幸而也有文为证。我看到的是以下几篇:《说葫芦》下卷第三章《秋山捉蝈蝈》,《蟋蟀谱集成》附录二《秋虫六忆》(包括忆捉、忆买、忆养、忆斗、忆器、忆友),《獾狗篇》(主要包括獾狗谱、驯狗与逛獾),《大鹰篇》(包括打鹰、相鹰、驯鹰、放鹰、笼鹰)。需要大书特书的是这些并不是抄撮旧闻,而是记自己的活动。
这表示,他在上燕京大学的同时,还养鹰、养狗、捉蝈蝈、斗蛐蛐,等等,而每一种活动,看所记便知,都不是玩票,而是下海,比玩家和五陵子弟一点不差。天道远,不可问,只说人事,我年略长于王先生,在北京住六十年以上,见闻中学术界的人不少,还没有一个既读《说文解字》又养鹰兼斗蛐蛐的。此之谓天生的奇才,世间罕见者也。写到这里,又想到王先生之所能,还有他尚未写入篇章的。一种是摔跤,是善扑营的头等布库教的。学得相当不坏吧?今日看,膀大腰圆,80高龄仍骑车满街跑,兼运重物,可以为证。另一种是有高的烹饪技术,许多名厨师提到他的大名都点头称叹。这,我问过他是怎么学的,他说他年轻时候,许多亲戚家有名厨师,饭时他不上桌面,愿意钻厨房,看,请教,渐渐也就会了。可以坐待品尝而偏偏学做,书生中稀有,所以也就成为奇。
写到此,像是可以结束了,忽然想到前面曾说玩的也值得研究,还有深而玄远的理由。一不做,二不休,想先说说这理由;估计会意有未尽,就再说说“人”。先说理由。其实许多事也可以不追问理由。不追问,原因之一是不容易找到理由。如邻居二大妈好串门,说张家长李家短,你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其女不串门,可是惯于穿头尖底后部有柱的鞋逛大街,你问她为什么,她同样说不清楚。凡事问理由是书呆子的陋习。但既已陋了,对于玩的也值得研究,就无妨问问理由。显然,这就要想法证明“玩”也有价值,甚至超过柴米油盐的价值。
难吗?人各有见,我说说我的所见。所见来于所感。佛家说人生是苦,或者失之片面,但并不都错。我说我的所感,一种大苦是,在定命之下饮食男女,走向死灭而终于不能知道何所为(读wèi)。这样看,就真是“天地不仁(借表仁义之仁),以万物为刍狗”了。就甘于充当刍狗吗?我想,不甘于的办法,或办法之一,就是“玩”,以求化在定命之下挣扎为自得其乐。如果我这个想法还有些道理,王先生的所行,其意义就还有“超常”的一面。我有时也想超常,可惜无王先生之才之学,至多只是廉价买几方石砚,向人讨一两个天然葫芦陈之案头,霜晨雨夜,看几眼,换一点点人间尚有乐趣的安慰而已。
最后还想说说“人”。前面说到王先生的才、学,以及我与他的交往,其实也就是说他的为人,何以还要集中说呢?是因为说得不够,怕以貌取人者认而不能清。我自信是认而能清的,这清是,外朴而内秀。外朴可以从略,说内秀。他能书,能画,能诗词,都可入能品。最使我惊讶的是他经常沉浸在诗境中,或说生活就是诗。怎见得?有他的自述为证,只抄两处:
养虫家绝少自捉自养者,捉蝈蝈之劳累不亚于“拉练”急行军,而余独好之,不以为苦。50年代,灰峪、孟窝即有佳者,或当日往返,或寄宿军庄小店,次日回城。十年浩劫中,除非禁锢在“牛棚”,秋分、霜降间,晴朗之日,常在山中。生逢乱世,竟至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无亲可认,无友可谈,无书可读,无事可做,能使忘忧者,唯有此耳。惜西山近处,由于污染,蝈蝈已稀少,且无佳者,不得不远往安子沟或牛蹄岭。当时每月领生活费廿五元,实无余资乘长途汽车,只有骑车跋涉。半夜起程,抵沟嘴或山麓,日初升,待入沟或越岭,而蝈蝈方振翅。午后三时即返回,入城已昏黑多时。骑车往返百数十里,入沟登山,往往手足并用,亦不下二三十里,迨至家门,臀腿早已麻木,几不知如何下车。巷口与邻翁相值,见我衣衫零落,狼狈不堪,笑谓:“你真跟打败了的兵一样”,此语诚对我绝好之写照。私念得入山林,可暂不与面目狰狞、心术险恶之辈相见,岂不大佳。夜蜷铺板(床已被抄走),虽力尽精疲,亦未尝不默感上苍,于我独厚,使又得一日之清静也。(《说葫芦》第116、117页)
我有时也想变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来到竹抹啜一口豆泥,跳上过笼长啸几声,优哉游哉!(《蟋蟀谱集成》第1460页)
至此就不是玩了,而是连性命也化入其中。这“其”是诗境,是仙境,是幻境,能入其中,如果我有此天赋和功力,我也要默感上苍。可惜我望道而未之见,想到这些,是既惭愧又惆怅的。说到感谢上苍,在王先生,就还有个重要来由,是家中有一位贤而多才的内助,袁荃猷夫人。袁夫人在燕京大学是学教育的,专业之外还从名家学过画,学过古琴,50年代前期到音乐研究所工作,成为音乐学者,有多种著作出版。用常人的眼光看常态,王先生的所好多不合常规,适应“非常”大概很难吧?可是袁夫人像是不仅安之若素,而且,至少我看,是志同道合。例如《明式家具研究》,想说明结构,要绘线图,袁夫人告诉我,找不到人画,她也不会,只好练习,结果就画了一百多幅。
这线图,凡是看过这部著作的人都知道,精致美丽,与明式家具的彩色照片并列,成为不同形式的艺术品。这是找不到人画,不得不。还有主动喊“加油”的,是见于《说葫芦》第121页的“世襄听秋图”。图用写意之笔,画王先生坐短凳,身前立一圆桶,手持纸筒,耳对筒口,鉴别一些秋虫鸣声的优劣,笔画不多而神情酷似,下款署“一九八四年除夕荃猷”。看了这幅图,我不禁慨叹,天之生奇人,报奇人,这样就够了。慨叹毕,由奇还生个奇想,是如果能得一幅既画又写的夫妇合作,入镜框,悬之壁间,一定很有意思吧?思路至此,一想不好,记得去岁写《启功》,就是以不忘揩油终篇,这次仍走旧路,人将有什么印象?用驷马追回?那就成为先盘算,只说有光彩的,也于心不安。最后彻悟,想这些,过于费力;还是不想,由它去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