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中行散文:生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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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 嘲

自嘲可以有二解。一种肤面的,字典式的释义,是跟自己开个小玩笑。一种入骨的,是以大智慧观照世间,冤亲平等,也就看到并表明自己的可怜可笑。专说后一义,这有好处或说很必要,是因为人都有自大狂的老病,位、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可能病较重,反之可能病较轻。有没有绝无此病的人呢?我认为没有。如果有人自以为我独无,那他(或她)就是在这方面也太自大了,正是有病而且不轻的铁证。有病宜于及时治疗,而药,不能到医院和药店去求,只能反求诸己,即由深的自知而上升为自嘲。至于自嘲的疗效,也不可夸大,如广告惯用的手法,说经过什么什么权威机构鉴定,痊愈者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要实事求是,说善于自嘲,就有可能使自大狂的热度降些温。

为什么忽而说起这些呢?是因为偶然翻翻《笑林广记》,觉得其中《腐流部》的一些故事颇有意思。有意思,主要不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可笑,而是因为,至少我这样看,故事中人和编写的人,大概不是对立的而是同群,于是持镜自照,就看见自己可怜可笑的一面,这眼力就来自超常的智慧,而写出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有教育意义。本诸陶公“奇文共欣赏”之义,先抄出几则看看(据旧刻本,因系不登大雅之堂的书,多误字,少数字以意定之)。

(1)腹内全无:一秀才将试,日夜忧郁不已。妻乃慰之曰:“看你作文如此之难,好似奴生产一般。”夫曰:“你还是你每(们)生子容易。”妻曰:“怎见得?”夫曰:“你是有在肚里的,我是没在肚里的。”

(2)识气:一瞎子双目不明,善能闻香识气。有秀才拿一《西厢》本与他闻,曰:“《西厢记》。”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气。”又拿《三国志(演义)》与他闻,曰:“《三国志》。”又问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气。”秀才以为奇异,却将自做的文字与他闻,瞎子曰:“此是你的佳作。”问:“你怎知?”答曰:“有些屁气。”

(3)穷秀才:有初死见冥王者,王谓其生前受用太过,判来生去做一秀才,与以五子。鬼吏禀曰:“此人罪重,不应如此善遣。”王笑曰:“正惟罪重,我要处他一个穷秀才,把(给)他许多儿子,活活累杀他罢了。”

(4)问馆:乞儿制一新竹筒,众丐沽酒欢贺,每饮毕辄呼曰:“庆新管,酒干!”一师正在觅馆,偶经过闻之,误听以为庆新馆也,急向前挥之曰:“列位既有了新馆,把这旧馆让与学生罢。”

前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不文,后两则是嘲笑秀才之流穷苦,如果我的推断不错,都是秀才之流自编,那就大有意思。这意思,如果用宋儒解经的办法,就大有文章可做。但那会失之玄远,不亲切,所以不如只说说自己的感受。我青少年时期犯了路线错误,不倚市门而入了洋学堂,古今中外,念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结果就不得不加入秀才之群。虽然也如《颜氏家训》所讥,“上车不落则著作(断章取义,原义为著作郎,官名)”,可是一直写不出登大雅之堂的,更不要说藏之名山的。

我有个老友,有学能文,可是很少动笔,有人劝他著述,他说:“在这方面,献丑的人已经不少,何必再多我一个!”我每次拿笔就想到他这句话,可是老病难于根治,只好心里说两次“惭愧”敷衍过去。再说另一面。我是芸芸众生的一分子,与其他芸芸众生一样,也毫不犹豫地接受定命,衣食住行,找伴侣,生孩子。自己要吃饭,伴侣要吃饭,孩子还是要吃饭,可是饭要用钱换,而钱,总是姗姗其来迟,而且比所需的数少。这样,无文,无钱,两面夹攻一秀才,苦就不免有万端。可是可以自求一大乐,就是翻看《笑林广记·腐流部》,如上面引的那些,如果还有锦上添花的雅兴,可以向曾是红颜今已不红颜的荆妇借一面小镜,看一则,端详一下镜内的尊容,于是所得就可以远远超过看戏剧、电影,还是避玄远只说感受,用俚语说是真过瘾,用雅语说是岂不快哉。

以上可算是不惜以金针度人了。以下说为什么这是金针。提纲挈领地说,这是由自知而更上一层楼。还要略加解释。先说自知。俗语说,人苦于不自知。这是由希求方面立论;如果追根,说事实,应该是人惯于不自知。男士、女士,十之八九确信自己为今世之潘安、飞燕,这是切盼有求必应时的不得已,可以谅解。不可谅解的更多,小者如盗窃而以为必不败露,大者如一发动什么而以为必利国利民,等等都是。哲人就比较高明。据说有个所谓先知问苏格拉底,神说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苏格拉底答,想是因为他明白有些事他还不明白。中国的孔老夫子说“不知为不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患自大狂病的人就不这样想,而是以为无所不知;有时病加重,还会举起刀,劈不同意自己之知的人,甚至抡起板斧,劈不可知论。其结果呢,自然是事与愿违,只能证明自封的无所不知恰恰是无知。所以,回到上文,确是应该说,人苦于不自知。

换为积极的说法,是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己之所能或所长,一方面是知己之所不能或所短。自知所能或所长,容易,但也容易失实,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自知所不能或所短,不容易,也因为有自大狂的老病在阴暗处作祟。所以一旦自知了,就证明已经冲破自大狂的藩篱,智慧占了上风。接着当自嘲,怎么是更上一层楼呢?是因为这要跳到身外,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生活在人群中的自己。这眼睛射出的光里含有怜悯,但旁观者清,并不妨害有强的透射力。于是一射而透,就看见自己的可怜可笑的一面:原来以为才高八斗,实则充其量不过一升半升;原来以为力能扛鼎,实则不过仅能缚鸡;原来以为美比潘安、飞燕,实则充其量不过貌仅中人,等等。这样,如果曾经向上爬而跌下,著文而无处肯发表,甚至十分钟情而受到冷遇,也就可以视为当然而一笑置之了。这笑是大智慧所生。笑也能生,所生不只是心情的平静,而且是心情的享受,还是用前面的话形容,真是岂不快哉。

顺势说下去之前,还要先说几句谨防假冒的话。其一,自嘲与自谦大不同。街头常闻、纸面常见的“鄙人才疏学浅……”,是依惯例,等待答话“客气,客气”的说法,这是自负从另一个渠道放出来,如果联宗,就只能去找自大。其二,与牢骚也大不同,因为牢骚中有自负的成分,而且显然并没有跳到身外。其三,与幽默的关系,是有同也有异。于郑重中看到轻松的一面,是同。异呢,以小说为例,果戈理的《死魂灵》和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我们读,都能看到含泪的微笑,可是前者,作者不是现身说法,后者是,我们说前者是讽刺他人的幽默,后者是讽刺自己的幽默。讽刺自己的幽默才是自嘲,讽刺他人不是。两者都是用慧眼看到的,因为看自己要跳到身外,所以是大智慧。

大智慧,稀有。也许就是因此,想洗耳听听自嘲,拭目看看自嘲,就大难。长期跳到身外的人大概没有吧?那就来个一霎时也好。可惜这也不多见,尤其货真价实的。以鲁迅的《自嘲》诗为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名为自嘲,其实情意的主要成分还是牢骚,那就不能算是真正老王麻子。

像是可以到故纸堆里找找。可惜我昔日念的,几乎忘光了。搜索枯肠,只想到作《酒德颂》的一位,且抄旧文:

(刘)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忤,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拳击)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竹林七贤论》)

与战败而仍坚信“非战之罪也”的项王相比,自知为鸡肋就高明多了。

往昔不易求得,那就看看现在。果然就跃出两位,就说这两位。一位是我的大学同学王君,在我的同行辈中最善于并乐于自嘲的。值得谈的不少,只举二事,都是当做他的轶事告诉我的。一件是:(在日本)他去理发,见个理发馆就进去,坐在先来的人之后,等。一个一个叫,他后边的人也叫了,还不叫他。他发怒,站起来大声责问。女店主来前,道歉之后,让他出去看看招牌。他出去一看,原来是女子理发馆,只好自认糊涂。另一件是:更年轻的时候,他也谈情说爱,自以为完全胜利了,昼夜飘飘然。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正在买结婚用物,就更飘飘然。又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女方的心目中人原来不是自己。就这样,他说:“又失望一次。”他说这些,真像《我是猫》中猫和主人那样,既慧眼,又大度,所以我许为自嘲的真正老王麻子。

另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启功先生,也要长话短说,只抄一首《沁园春》为例。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百事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这有名无实,饭桶脓包。 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那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据手迹,《启功丛稿·前言》引小异)

启功先生告诉我,单是这种内容的《沁园春》,他作了十首。我希望他抄给我,以便快读,换取“真过瘾”。可惜他能者多劳还引来能者多苦,连抄几首词的余裕、余兴也很少,所以直到写此文的时候,我还是只能欣赏这一首真正老王麻子。

闲话该结束了,忽然想到,读者中不乏好事者,也许要问:“你自己如何?也自嘲吗?”答复是也曾附庸风雅,写了一些。为节省篇幅,只抄一首最短的《调笑令》凑凑热闹: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肢,默诵灯红酒绿。

其实,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文字般若。祖师禅呢,一言难尽。我曾经有理想,或幻想,于是,有时候在某些方面就不能不痴迷。其结果,如我那位同学王君所领悟,就常常是失误,是幻灭。怅惘,苦恼,无济于事;自知最好还是走自嘲的路,变在内的感慨为在外的欣赏。但是惭愧,为天和人所限,常常是知之而未能行。不能行,自嘲的金针如匏瓜,系而不食,可惜,所以宁愿度与有缘的读者诸君,也借一面小镜,对着《笑林广记·腐流部》照照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