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相知某女士过访,我问她正在从事什么名山之业,她说正在写《刘邦传》。问我关于写刘邦有什么想法。我惯于胡思乱想,而且想到什么,不再思,就说。我说写刘邦的最大困难是材料不多,如果无话即短,成为不薄的一本就不得不借助于史论,甚至演义。再说所谓观点,写大人物,时风是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我不赞成这样,应该实事求是。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好话少说,因为,例如出于史官之口,颂扬过分的话已嫌太多,再听就难免烦腻。但对于太史公司马子长,我们就要另眼看待。他写刘邦,对于不少后代照例要为尊者讳的表现,如洗脚时见客,用儒冠便溺,问爸爸太公与兄长比谁有出息,甚至忍心要尝太公肉之羹,等等,至少我看,是用画龙点睛之笔,或说《春秋》的笔法写的。这显然是心中有气,所以笔下就多褒贬。我们现在写刘邦,用太史公的材料,似乎就不该忽略太史公心目中的这股流氓气。流氓能够完成统一大业吗?这要问历史学家,当群雄并起、中原逐鹿之时,也许无此气反而不能成大业吧?还是限于说刘邦,又限于我的观感,是他的言行也有使我赞叹的。
经过多次小动大动,我的什物离我而去的不少,可是至今还存有昔年的印一方,文曰“行多不是”。这是以刘邦的所言“追思昔所行多不是”为典据,请人刻的。时间大概是30年代末。“行”义取双关,一是行为多失误,二是己身多失误。实际自然是一回事,不过表示尚能“知”悔和愧而已。能知,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不算什么,转到刘邦身上,那就不得了,用今语说是大有教育意义,用古语说是“我欲仁,仁斯至矣”,所以写刘邦,这一笔值得大书特书。说到此,那位女士还有乾嘉学派的流风余韵,问这句玉音的出处。我大为狼狈,因为前几年查过《史记》《汉书》,没找到,只好许愿,说一旦查到,必立即相告。幸而衰迟也有灵机一动之时,忽然想到手头的《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于是一翻即得。原来是出自《古文苑》,题目是《手敕太子(案为刘盈)》,文曰:“吾遭乱世,当秦焚学,自喜,谓读书无益。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这“所行”显然不是仅指不读书,因为其下还有“多”。总之我就大喜,因为不只可以还愿,还发现,原来“马上得之”的刘邦也曾变为书呆子,所谓德不孤,必有邻,以读书为乐者可以无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