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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杨村 (5)

过了年,翠翠就是18岁的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王瑶琴想先给翠翠物色婆家得了,免得她一门心思跟着杨老头学戏。然而,她又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嫁得太远。她想王家庄是她的娘家,那里的男人懂得开店做生意,应该不错。忽又一想,上次那个找上门来送礼的“那叔叔”的儿子,翠翠救过他,又与他是同学,如果攀个亲家倒不错。“那叔叔”经营饭店,有一份自己的产业,日后也有个依靠。王瑶琴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王瑶琴来到康宁公路“那叔叔”的饭店。她假装坐下来吃饭,实际是等“那叔叔”出来。“那叔叔”出来了,她心“嗵嗵”地跳了几下。

“咦,你不就是翠翠的娘?”

“是啊是啊!上次我小叔子不懂事,打了你,对不起啊!”

“没关系。你女儿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呢!你来吃饭?”

“是的啊!”王瑶琴这么应着,相亲的事却一下说不出口。

“尽管点好吃的。我有点事,跑开一下就来。”

“好,好。你去忙吧!”

“那叔叔”吩咐服务员先上茶,接着就走了。王瑶琴想事情没谈成,白吃一顿饭也不错。于是,她狼吞虎咽地一个人吃起来。等吃完了,抹抹嘴巴,她也不见“那叔叔”来,倒是服务员小姐上来说:“我们老板说,每只菜给你打八折。”王瑶琴呆了一下,知道自己棋输一局,无奈地付了款。

走出饭店,她冲着那饭店骂:“这个精巴的王八狗崽子。”

拖油瓶放寒假了。再有半年拖油瓶就要高考了。拖油瓶下定决心,要在寒假里把大杨村写出来。阿姨说:“你写个啥?好好复习功课。”阿姨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还是高兴。她想大杨村有过她的情人杨五爷,有过她如花一样的少女时光。她怀念大杨村,但她绝对不会再去大杨村。她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

在王家庄最西头的那间瓦屋,阿姨一住就住去了十几年。拖油瓶进城读高中后,她一个人也住得有滋有味。有时候空下来,她就对着窗外的那颗树发一阵呆,心里想想拖油瓶,然后翻翻日历。她知道那叫“等待”。从前她“等待”过恋人,后来“等待”过丈夫,再后来她就“等待”拖油瓶了。她想拖油瓶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拖油瓶给了她或许比亲生儿子还要多的“等待”,那种“等待”只有她自己明白是刻骨铭心的。

有一个“等待”的夜晚,月白风清,阿姨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当她数到48颗时,一个蒙面人倏地蹿了进来,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使出全身力气,抓起一把剪刀朝蒙面人刺去。蒙面人踉跄而逃,剪刀上留下斑斑血迹。阿姨惊讶自己的勇气,但她不知道蒙面人是谁?后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心里却一直疑惑着。

阿姨的内心,也不是身边不想有个男人。只是,她把太多的感情给了拖油瓶。有了拖油瓶,阿姨的心仿佛已被填得满满的。拖油瓶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她望着他,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会儿,拖油瓶坐在自己的钢折床边。床前摆着一张小型折桌。他就在这张折桌上,写《大杨村》。昨天,拖油瓶又去了一趟大杨村。尽管杨二爷已去世,但他对写大杨村丝毫没有失去信心。 杨二爷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在四明山打过游击。拖油瓶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中,看到那一次杨二爷还提供给他一个曾经与他一起在四明山打游击的大杨村人杨三宝。

杨三宝在1942年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受到了终身的伤害。拖油瓶在学校图书馆已查阅了历史记载:“由于1942年4月18日美军实施突击东京行动,日军为了避免浙江的机场,成为美国空军可以利用对其本土和占领区实施打击的后备基地,日军发动了浙赣战役。日军破坏了浙江包括江西北部地区的所有机场、铁路、公路,还在撒退时在田间、水井河流中播洒了细菌,甚至还故意留下了带有细菌的食品。”杨二爷当时说:“杨三宝就是吃了带有细菌的食品,成了烂腿病人。杨三宝在20世纪70年代末住到了女儿家:金华婺城区罗店镇张家村。”

拖油瓶在笔记本中看到了这些。他觉得很有必要把杨三宝,写进他的《大杨村》报告文学中去。于是,他想去金华采访杨三宝。他要重温民族史诗。他想如今的年轻一代,不能沉溺于网络、游戏,不能只知道那该死的“钱钱”。应该有使命感和责任感。想一想,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几乎没有一场战争的重要性,可以与抗日战争相提并论。因此,所有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牺牲和贡献的人,都值得永远的追念。

拖油瓶把想去金华采访的想法告诉了阿姨。阿姨一听说是采访抗日战争的受害者,就说:“好吧!”阿姨最痛恨日本鬼子。接着她又说:“南京大屠杀简直就是一场恶魔,中国人世世代代不能忘记,这是血的控诉。”阿姨说完,还气呼呼的。拖油瓶为阿姨这么说而激动。拖油瓶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了阿姨。阿姨爱溺地连连说:“这孩子,这孩子……”

大杨村后山顶峰的亭子,经考古人员研究确定为300多年古亭。建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距今已有377年历史。该亭子为木结构建筑,有4根柱子,歇山式屋顶,檐角高挑,精雕细刻。于是,无人问津的亭子成了一大热点。杨五爷为此也在乡政府的帮助下,在他家原来的废墟上盖起了两间瓦屋。这真是天上掉下一个陷饼来。

那天,杨五爷高高兴兴地搬进了瓦屋。杨五爷搬进瓦屋,忙碌一阵后,大杨村皮影戏剧团正式成立。杨五爷为大杨村皮影戏剧团团长,翠翠成了首席演员,还有首席笛师和伴奏的。整个剧团,总共才6个人。3个操作手(带演唱),3个伴奏(顺带帮腔,其中1个兼递道具)。翠翠从前跟杨五爷只是学练唱,已经能唱下100多本戏。而杨五爷,能唱240多出戏呢!

现在翠翠要捏着道具变戏法了。所谓道具,就是捏着皮影后面的两根竹杆,让道具小人翻跟斗,打仗。几天功夫,翠翠的手捏出了老茧,有点疼,但她已经能替代杨五爷,演出一些闹猛的武戏了。她感到很新鲜和开心。

大杨村皮影戏剧团的演出场地不固定。他们的三轮车开到哪里就演到哪里。但一般就在大杨村到盐官镇这一带。通常翠翠总是演比较容易的武戏,比如《蜈蚣岭》、《鸡头山》这些入门级的剧目。第一天演出的时候,翠翠就让娘来看她的演出。

王瑶琴从没有看过皮影戏,积极性还是很高。她想翠翠跟杨五爷学了这么多年,都在学些什么,今天倒是要去见识见识。于是她邀上村里其他媳妇们一起去,也算是给女儿捧场。当天渐渐黑了下来时,她看见灯光映照下的幕布,突然走出来两个武将,举着大刀砍来砍去。当公鸡一脚踩住蜈蚣,一个武将一刀坎下对方的头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啧啧”惊叹,满意而知足。这时候王瑶琴也感到了惊叹和满意。原来这个叫《蜈蚣与公鸡大战》的戏,就是她的翠翠演的。

武戏完了,就是文戏了。媳妇们更喜欢看文戏。文戏也更显艺人的功力。一出《白娘子》,让她们的脖子升得长长的。笛声悠扬地响起,断桥下的水波袅袅婷婷。白娘子袅娜的身段,在幕布上腾云驾雾般地为着千年的爱情叹息。小小的皮影戏里,随着那一方寸小人的命运,牵动着观众的情绪起伏。这时候杨五爷亮起嗓子,配着幕布上的白娘子妖娆地走过桥来,顾盼生辉,唱起大段内心独白,让王瑶琴看得目瞪口呆。王瑶琴想,这杨五爷还真有两下子,不错不错。

那天翠翠回家,王瑶琴给翠翠做了夜宵。王瑶琴说:“看来你们的演出蛮成功,杨五爷也真行。”翠翠说:“娘,你也真是的,人家好了你说好,人家倒霉了你就说不好。”王瑶琴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翠翠知道他们剧团的条件还很差,还没有太多的人喜欢看皮影戏。但她梦想有一天能像电视剧《大明宫词》里的那段皮影戏唱词:“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肠荡漾……”那样被追捧,甚至被网友制作成FLASH广为流传。翠翠想这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先积累一些钱,在白绸底板上用幻灯布景,给唱词配电脑字幕,营造一下氛围,自然就会收到不错的效果。

拖油瓶坐汽车又坐火车,来到了金华婺城区罗店镇张家村找到了杨三宝。杨三宝赤裸着一双烂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拖油瓶看见杨三宝的烂腿上,有苍蝇飞来飞去。拖油瓶的胃里咕噜噜一下,有点想吐,但忍住了。拖油瓶说明了来意,杨三宝便义愤填膺。那是血泪的控诉,终身没有能力摆脱的战争伤害。杨三宝一边说一边骂:“日本鬼子惨无人道,日本鬼子惨无人道。”

杨三宝的烂腿已整整60年了。他说起先像被火烧伤一样起泡,不痛,但会发痒。然后开始发烧,腿上肿胀,发黑。再下来是溃烂、疼痛。这种溃烂和疼痛,经过多种方法多次治疗,都无法治愈。然而比起“烂腿病”这肉体上的痛苦,还有更深层的精神上的痛苦。杨三宝说更深层次的精神痛苦,就是来自美国医学历史学家、微生物学家、病理学家马丁?弗曼斯基博士在《侵华日军浙赣细菌战炭疽、鼻疽攻击受害地调查报告》的陈述:日本投降后,美国“在与日本生物战战犯达成的可耻的交易中,以免于对其战争犯罪起诉作为条件,换来日本通过在实验室和实地用活人作试验得来的科学数据。美国和日本的官方否认日本生物武器计划的存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的大规模疾病流行被说成是战乱带来的结果。”这真是岂有此理。杨三宝又义愤填膺地骂:“日他个日本鬼子王八蛋。”

拖油瓶的金华之行,收获颇大。尤其是亲眼目睹了杨三宝的烂腿,很震惊。仿佛上了一堂爱国主义的教育课。拖油瓶回到家对阿姨说:“我明白怎么写大杨村了。”

“咋地就明白了?”阿姨望着拖油瓶眉开眼笑。

“那就是采访中的灵感。”

“啥个叫灵感?”

“嗨!不与你说了,你不懂的。”

阿姨听拖油瓶说:“你不懂的”。心里倏地有点不高兴,但想想也是事实。自己确实是“不懂的。”

拖油瓶夜以继日地写,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地写。村里人大家都在忙年。阿姨也开始忙年了。她把新鲜的鱼、鸭、鸡,杀杀剖剖、洗洗刮刮、腌腌酱酱,还裹了很多粽子,一串一串地吊在墙上。拖油瓶饿了,就摘一串粽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

拖油瓶没想到自己一鼓足气,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了十万字。这是他从来没有干过的事。他满怀激动地将手稿,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没有忘记当年杨二爷对他说的:“要把大杨村的革命历史、传统文化写成书,编成快板。”的话。拖油瓶想,杨二爷我答应你的事完成了。这十万字的报告文学,应该可以出一本书。然而到哪里去出呢?拖油瓶对新闻出版界不熟悉,对文学界也不熟悉。但他想如果能够在大杨村的广播站播一下也很好,至少能让大杨村的男女老少都听见。这样他既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杨二爷,也可以扬眉吐气地为阿姨争光了。

第二天,拖油瓶带着被他自己装订得厚厚的一本手稿,来到大杨村广播站。站长去镇上开会了,办事员说:“你把手稿放下吧!”

“放下?”拖油瓶惊讶地问。

“是啊!你不放下,让编辑怎么看?我们这里要三审呢!你三个月后来问问吧!”办事员说。

“好好,那你们千万别把我的《大杨村》弄丢了。”拖油瓶不放心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要是不放心,你就把它拿回去。”

拖油瓶脸红红的,知道自己话说过头了,便不吭声地走了。但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不放心,像搁着一块石头。毕竟是自己花心血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总是当它宝贝的。

过年了,大杨村所有在城里打工的男人都回家来了,只有杨德宗迟迟没有回来。王瑶琴心里紧张了起来,跑去小叔子家问:“咋地,兄弟俩还没有回来?”妯娌说:“我们德华早回的,在后山锄地呢!”

王瑶琴于是急急忙忙赶到后山,见到正在锄地的小叔子说:“你哥,没与你一起回来?”小叔子说:“他现在做包工头了,忙啊!”王瑶琴说:“再忙,也要回家啊!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王瑶琴说完,气呼呼地往回走。路经杨五爷家门口时,她停了下来,想进去,但又没有进去。她总觉得有愧对杨五爷的地方,不好意思单独面对他。

王瑶琴回到家里,翠翠正在客堂用黄牛皮做皮影。据说一张黄牛皮能做500个道具头像,但要撑起一个戏班的道具,至少需要2000多件。翠翠想做一些是一些,等到能够买到第4张黄牛皮了,2000多件的皮影也就能够做齐了。翠翠见娘回来了,便说:“娘,你把那只樟木箱借给我好吗?”

“你要樟木箱干什么?” 王瑶琴说。

“装皮影呗!每只皮影都涂有香喷喷的油,放在外面容易引起老鼠和蟑螂。”翠翠说。

“那我们家里还要不要装衣服了?”

“你把衣服装到衣柜里,就可以腾出空箱子了。以后剧团赚了钱,就给你买新的。”

王瑶琴想了想,说:“好吧!这回答应你,以后别说我阻拦你学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