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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杨村 (6)

翠翠在娘的脸上亲了一下。娘却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爹怎么还不回家?我的左眼老是跳,会不会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啊!爹是包工头,事情当然比叔多。”

“那倒也是。过年了,总有些事情拖住他的。但他为什么老是关手机呢?”

翠翠听娘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想,这是个问题,爹也许外面有女人了。要没女人,怎么就不像从前那样农忙也回来,“五一”、“国庆”都回来,春节更是早早地回来了。也许叔,包庇着爹不回家来说。也许叔,自己外面也有女人。翠翠虽然这样想,但没有把想法说出来。翠翠想如果当真是这样,娘不知道,才不会感到受伤害。

然而就在这天深夜,杨德宗惊魂不定地回来了。他一进家门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他所坐的汽车,两车相撞,被翻到田里了。他说:“幸亏是翻到田里,要是翻到桥下,更多的人会没命的。车上共死5人,有小孩、女人与男人。”

王瑶琴见丈夫经历了如此大的险情,只在手上擦破了一点皮,连忙找出紫药水,给他涂上。并连连说:“这是宝龙的保佑。”其实那翻车的,不是杨德宗所坐的那辆车。杨德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确实在城里有女人。为了不想让王瑶琴盘问生疑,他就把路上看见的这一幕,假说是自己遇上的。

女人的心总是软的。王瑶琴见丈夫回来了又大难不死,便把自己一天天的苦苦等待,全忘掉了。

过年,王瑶萍也从城里回到了王家庄母亲家。自从嫁给城里人后,王瑶萍觉得很扬眉吐气。现在,她与丈夫在城里的一家公司上班。有了自家的私家车,那日子过得就像从前香港片上看到的那样。三姐妹很多年没有见面了,王瑶萍提出请客,让大姐、二姐到饭店吃一顿饭,聚聚。王瑶琴觉得妹妹摆阔,不过不吃白不吃,于是积极响应。而大姐王瑶芬就不是这样了,王瑶芬不想去。她不稀罕小妹嫁给城里有自己私家车的人,同时也不稀罕二妹的丈夫在城里干活挣大钱。她想她有比她们更崇高的理想,她有比她们更优秀的儿子在城里读高中,现在马上要考大学了。她想她们追求的是金钱物质,我追求的是精神知识,我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我们坐在一起能有话说吗?

王瑶芬心目中只有儿子拖油瓶。拖油瓶说:“阿姨,我的《大杨村》交给大杨村广播站了,如果播出来就好了。但我有点担心,怕他们给我的手稿弄丢了。”阿姨说:“怕什么,空下来就经常去问问。跑出去要胆儿大,心细。”

拖油瓶点点头。

拖油瓶那天又来大杨村了。这一回不是来采访,而是来看皮影戏。过年时节,剧团上演《儿孙福》、《白家双状元》,这些戏让拖油瓶看得备受鼓舞。看完戏,拖油瓶没有去二姨家,却去了杨二爷家。杨二爷虽然去世了,但他那孙女与拖油瓶不错。拖油瓶一直记得她的好,记得她给他递茶,递毛巾擦汗。拖油瓶心里美丽的女孩,不是城里的时髦女孩。而是像杨二爷孙女这样,纯朴的、宁静的、像山野里的空谷幽兰。

“你来啦!”孙二爷孙女怯怯地说。

“是啊!专门来看你的。”

孙二爷孙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却很感动。是呵!自从拖油瓶第一次跨进她家的门,她就喜欢上他了。她喜欢他白面书生的样子。喜欢他的勤奋。喜欢他到了城里读书,仍然不嫌弃乡下的一草一木。喜欢他一说话,脸就倏地红了。

这天晚上,拖油瓶回家的时候,杨二爷孙女送着他。他们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恋人似地依依不舍。但当拖油瓶提起杨二爷与宝龙的死,被他写进《大杨村》时,杨二爷孙女像受到了刺激,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她慌慌张张地对拖油瓶说:“我要回去了。”

杨二爷孙女说着就掉转头走了。拖油瓶想追上去,只见她已跑得很远。拖油瓶从没交过女朋友,有点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哪里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她。他想女孩子怎么就这样呢?

其实杨二爷孙女,只是敏感地触到了自己的痛处。她为隐瞒宝龙救杨二爷的英雄事迹,内心折磨很多年了。但她宁愿自己内心受折磨,也不愿意让自己爷爷的光辉形象,被宝龙的英雄救人淹没了。

拖油瓶回到家里,阿姨已经睡下了。阿姨睡意朦胧地问:“皮影戏好看吗?”拖油瓶心不在意地说:“好看,很好看。”拖油瓶一边说一边轻轻地脱了衣裤入睡,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多么不想刚刚恋爱,连手也没有吻一下就散了。

阿姨见拖油瓶睡不着,便想既然睡不着就让他给我捶捶背吧!于是便说:“你咋地睡不着?想啥哩?”

“没想啥,就是睡不着。也许看戏看得兴奋了。”

“睡不着,就起来给我捶捶背吧?”阿姨说。

拖油瓶心情不好,迟迟没有动。

“你在想啥哩?”阿姨用这话婉转地催他。

拖油瓶知道阿姨对他好。即使自己心里一千个不开心,也要去给她捶背的。于是拖油瓶披衣而起,直捶得阿姨进入梦乡。

过了元宵,村里大部分男人进城打工去了。大杨村又回到了孩子与女人们的天地中。只有杨五爷领导的剧团,还在大杨村演出。翠翠知道再演一阵,他们就要走出大杨村,去天南海北巡回演出了。他们得到了某个企业的赞助,拥有了最基本的路费。这让杨五爷与翠翠,看到了皮影戏的希望与未来。

那一个大清早,翠翠照例去后山顶峰的亭子,与杨五爷一起练唱。翠翠望着杨五爷,忽然不觉得杨五爷是长辈了。杨五爷在她眼里,有时顽皮得比她还小。她发现自己从原来的崇敬他,在他身上获取的她认为是父爱的东西,正渐渐转变为“爱”。“爱”原来就是这样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翠翠想,她天天与杨五爷见面,怎么还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那天练完唱,杨五爷坐在亭子里,第一次把翠翠搂进怀里。翠翠第一次与男人舌尖对舌尖地接吻了。她的小脸蛋火辣辣的热。她感觉着体内的血液在沸腾,体内如泉水一样的激流在流淌着往外溢。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翠翠想爱一个人,其实是爱这个人的平淡与真实,爱这个人的自身魅力和人格力量。翠翠想杨五爷虽然年纪大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翠翠知道自己的选择跟不上潮流。在他们班的女生中,多少人为嫁个有钱人而折腾着?她们有的到城里打工,做有钱人的二奶。有的到城里为生活所迫,做了暗娼。翠翠想她只做大杨村人,做一个大杨村的女艺人多么好!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翠翠与杨五爷的恋情已经家喻户晓了。媳妇们七嘴八舌,说得很难听。王瑶琴听了,更是火上浇油。王瑶琴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比她爹还大的男人结婚。于是,她一个电话就把这事这事告诉了杨德宗。杨德宗知道后,也是火冒三丈地当天就从城里赶了回来。杨德宗本来就看不起杨五爷,本来就反对翠翠跟他学皮影戏。

“都是你当年要翠翠跟他学皮影戏?现在惹出事情来了。”杨德宗一进家门说。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这样?”王瑶琴怯怯地说。

杨德宗痛骂了一顿妻子后,见翠翠不在家,便火烧火燎地赶去杨五爷家。杨五爷正在家里低头做皮影,他要把最后一批难度比较大的皮影,在巡回演出前赶制出来。杨德宗冲进他家门,二话不说便劈头劈脑地朝他打去。杨五爷还没有弄明白是谁?他出于自卫地抓起一把刀,正想朝来人砍去时,发现是杨德宗。

“你这是干什么?”杨五爷说。

“你拐骗我的女儿?你放了她不要与她结婚,我就饶了你。”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何曾骗过她?”

“你骗了她,还嘴犟。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杨德宗的怒气被激了起来。他想宝龙死了,他就这一个女儿,这个老鬼还不放过他。他越想越气,一气之下夺下杨五爷手中的刀,就朝他的身上砍去。顿时两个男人扭作了一团,打了起来。杨德宗凭借手中的刀,一刀、两刀,一共砍了14刀,砍得杨五爷一动不动,血流满地。

杨五爷死了。

杨德宗的双手溅满了血,他的衣服和裤子也溅满了血。他被这场景惊呆了:“这是我干的吗?这是我干的吗?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杨德宗充满恐怖地回到了家里。王瑶琴见了大惊失色,吓得双脚发软瘫倒了下去说:“你这是怎么啦?你杀了杨五爷啦?”

“是啊!我杀了杨五爷。你别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去自首的。”杨德宗用颤颤抖抖的声音说。

爹杀杨五爷的时候,翠翠正在大姨家。长这么大,她很少去大姨家。也不是因为大姨的怪癖,而是去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次是杨五爷突然问起大姨,翠翠却一问三不知。杨五爷说:“你太不关心你大姨了。你大姨很不容易,把拖油瓶养得这么有出息。”翠翠被杨五爷说得很内疚,才跑去王家庄看大姨。大姨很惊讶翠翠的来临,不过心里很高兴。她拿出自己过年做的芝麻糖,招待翠翠。她说:“难得你还想着我,我都快老了。这世界是你们的啦!”

“你老什么呀!才40多岁就老了?外婆60多岁了还不承认自己老呢!”

“瞧你,什么时候学得能说会道了?莫不是跟杨五爷学的吧!”

“大姨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

“我哪里是聪明,你们天天在一起排戏,近朱则赤嘛!”

翠翠听大姨这么说“嘿嘿”一笑,她想这都是拖油瓶教她的吧!翠翠本想把自己与杨五爷准备结婚的事说了,但转眼一想还是不说了。翠翠觉得到时候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

翠翠从大姨家回来的时候,心里很高兴。尽管她也听到一些媳妇们对她的议论,也知道娘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凡事都有个过程,只要自己坚持,没有办不通的事。翠翠对娘的态度,还是有信心。于是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穿过康宁公路后,有人说:“那边出事啦!有人杀人啦!”

翠翠心一惊,带着旁观者的心情,跟着那些跑去看热闹的王家庄人七转八弯地竟然来到杨五爷家门口。这一震惊,给她的打击着实不小。她“哇”一声,不顾刑警队长杨步高的阻拦,扑向倒在血泊中的杨五爷。这时候大家都不出声了。知情者谁也没有告诉她,凶手就是她爹。

翠翠被村里的媳妇们送回了家。这时爹已经自首去了,留下他的血衣还放在木盆里。王瑶琴也已经被村里的其他媳妇,送去镇上医院了。由于血衣留下的证据,敏感的翠翠马上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冲媳妇们说:“你们别瞒我了,杀死杨五爷的是不是我爹?他现在去哪里了?”

翠翠知道爹杀了杨五爷后,双重的打击和巨大的心灵沧桑,让她痛不欲生。她开始是斯心裂肺地哭,哭着哭着便没有了眼泪。她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小叔杨德华来了,外婆和小姨也来了,她还是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他们知道这孩子受的刺激不小,应该马上送医院治疗。于是,翠翠与娘同住在一家医院里。

一个星期后,翠翠与娘的病情都得到了治疗和控制。她们出院回家了。翠翠最放不开的还是皮影戏。那些天她排戏、演戏、制作杨五爷没有制作完的皮影,忙得不亦乐乎。正在她最忙的时候,大杨村的广播站播出了拖油瓶写的《大杨村》。她竖起耳朵听,《大杨村》里讲到了杨二爷、杨三宝、杨五爷、宝龙、杨老婆婆还有她杨翠翠。她觉得拖油瓶写的那些故事,一个一个真实感人。但当她想到从没有出过杀人凶手的大杨村,让他爹成了凶手和罪人,其源起还是在她身上时,她觉得她也是一个罪人了。她为拖油瓶在《大杨村》中,表扬她而难过。她想她要替爹赎罪,以减缓爹的死罪。

“法律是公正无私的。”刑警队队长杨步高这样说。大约过了两个月,杨德宗的宣判下来了。出庭的那天,王瑶琴与翠翠在乡亲们的陪伴下去了。她们母女俩在最后宣判的那一刻,心都“砰砰”地跳得厉害。当法官最后说:“判处杨德宗死刑,缓刑两年执行”时,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翠翠去探监,哭成了泪人儿。父女俩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就到了探监的时间了。翠翠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事到如此,还能说什么呢!但愿爹能两年后减刑。翠翠想爹成了大杨村的罪人,有她的因素,那么她是否也要将功赎罪呢?她想杨五爷虽然不在了,但中国独一无二的皮影戏应该保存下去。于是,她想她有责任挑起皮影戏巡回演出等诸多事项的责任。于是,她想把拖油瓶的《大杨村》改编成皮影戏,在巡回演出中演出。

几个月后《大杨村》这出皮影戏,终于排练成功了。翠翠也被上级主管部门任命为“大杨村皮影戏剧团团长。在即将出发的那一天,王瑶琴突然说:“我也跟着你们去,我给你们做义工。”

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瑶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翠翠很感动。翠翠说:“娘,你年龄大了,还是在家休息吧!”

“我才40多岁,大什么?我也该为大杨村做些什么了。不然对不起大杨村。”王瑶琴说。

“娘!”翠翠说着,扑到娘的怀里。

演出队伍出发了。这回出发,有点像印度电影《大蓬车》那样的味道。翠翠租了一辆汽车,乐师们在汽车上就“吱吱嘎嘎”地排练起来。汽车开过了一片田野又一片田野,翠翠望着窗外,一片青青绿绿的。她想她从小就在这一片青青绿绿中,知道“要什么”,而很多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2005年6月25日至7月10日

载《大家》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