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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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意志与痛苦 (2)

所有的满足、人们所谓的幸福,不管是从其原有意义还是本质上看,都是消极的,没有半点是积极的。这种幸福并非是因为它自身原本要降福于我们,而必然永远是个愿望的满足。因为愿望(即是缺陷)原是享受的前提条件,一旦达到满足,愿望即完结,因而享受也就结束了。所以,除了从痛苦和窘困中获得解放外,满足和获得幸福更不能是别的什么了。要想获得这种解放,首先不仅各种现实的痛苦要显著,而且安宁的愿望要不断受到各种纠缠、扰乱,甚至还需有令我们感到不堪生存重负的致命的空虚和无聊,想要有所行动却又如此艰难——所有打算都会面临无穷的困难和艰辛,每前进一步,便会遇到新的阻碍。

然而,即使最终克服了所有阻碍达到了目的,人们所能获得的,除了从某种痛苦或愿望中获得解放外,也就是重又回到这痛苦或愿望未起之前的状态外,更不会得到别的什么了——在段首对幸福所下的结论也正是基于此,因而所有的满足或者幸福又不能是持久的满足与福泽,而只是暂时从痛苦或缺陷中获得解放,随后必然又进入新的痛苦或沉闷,诸如空洞的想望、无聊的状态;所有这些都可从世界的生活本质中,从艺术中,特别是从诗中获得例证。如此就会发现,无论是哪一部史诗或戏剧作品,都只是在表达一种为幸福而作的苦苦挣扎、努力和斗争,但绝非是在表达一种永恒的完满的幸福。

戏剧的主人公,受着写作的掌控,历经千百种磨难与危险而艰难达到目的,一旦目的达成,便迅速放下舞台的幕布(全剧终)。显而易见,在达成目的之后,除了指出那一耀眼的目标——主人公曾千方百计要找到幸福的目标,不过是跟主人公开了个玩笑,除了指出其在达成目标后并不比此前的状态好多少外,就再没什么值得演出的了。真正永恒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因而这幸福也不能成为艺术的题材。田园诗的目的固然是为了描述此种幸福,但显然它也不能够担此重任。在诗人手中,田园诗总是不自觉地成了叙事诗——一种毫无意味的史诗:琐碎的痛苦,琐碎的欢乐,琐碎的奋斗——最普遍的情形就是这样。

为何无法达到永久的满足,幸福为何是消极的——考察想要弄明白的这些问题,都已在前面解释过了:意志即是一种毫无目标、永无止境的挣扎,而人的生命以及任何的现象都是意志的客体化,意志总现象的各个部分都打上了这一永无止境的烙印,从这些部分现象一贯的形式起,从时间与空间的无限起,直至所有现象中最为完善的一类——人的生命与挣扎止,无不都是这样虚度了。那是一种如同在梦中徘徊着的朦胧的追慕与苦难,是于一连串琐碎思虑的陪伴下历经四个年龄阶段而到达死亡。这些人就如同是钟表样的机器,只要上好了发条就走,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走。

每当有人诞生,就意味着一个“人生的钟”上好了发条,为的是一段接一段、一拍连一拍地重奏那已响起过无数次、连听都不愿再听的街头风琴的调子,即便其中存在着变奏也不足为奇——如此,任何一个个体,任何一张人脸及其一辈子的经历都不过是短暂的梦——无止境的自然精神的梦,永恒的生命意志的梦;不过是一幅飘忽不定的画像,任由意志在它那无尽的画幅上信笔涂画,画在空间与时间上,令画像有个短暂的停留——同无限的时间相比接近于零的片刻,随即抹掉以便为新的画像腾出空间来。然而无论是哪一个这样飘忽的画像,哪一个这样肤浅的念头,不管它如何激烈,如何承受深刻的痛苦,最终都必由整个的生命意志,用害怕已久而终将面临的死,苦涩的死,来偿还。人生很难想通的一方面即在这里;目睹一具人的尸体会令我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也是出于这个道理。

单个个体的生活,倘若从整体去看,且只关注大体的轮廓,所见只能是悲剧;然而细察个别的情况,又会见到喜剧的因素。这是因为,一日间的蝇营狗苟与辛苦劳作,一刻间的别扭淘气,一周间的愿望与忧惧,每一时辰的差错,在常准备戏弄人的偶然性与巧合性的润色下,都成了喜剧性的镜头。然而,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徒劳的挣扎,为命运狠心践踏了的希望,一生中所犯的那些错误,以及日渐增强的痛苦与最终的死亡,即组成了悲剧的演出。这样一来,命运就好似在我们一生经受痛苦后又额外加入了嘲笑的成分。我们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注定会含有所有悲剧的创痛,但同时我们还不能以悲剧人物的尊严来自许,而是被迫于生活的各项细节中成为某些猥琐的喜剧形象。

尽管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着诸多烦恼,使人生总处于不安动荡的状态中,但却仍无法弥补生活对填充精神的无力感,消除人生的空虚与肤浅;也无法拒绝无聊——它一心等待去填补忧虑空出的每一段间隙。由此又会出现另一种情况:人的精神除了应付真实世界带来的忧虑、烦恼以及无谓的忙碌外,还有闲工夫在多种迷信的形态下创造出别个幻想世界。人会根据自身的形象来制造诸如妖魔、神灵和圣者等东西,随后常常会对这些东西定期或不定期地献牲、祈祷、修缮寺庙、许愿还愿、朝拜、迎神、装饰偶像,诸如此类。这些行为常常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会使现实蒙上阴影。现实所发生的每件事都会被认为是那些鬼神在主导。光是和鬼神打交道就占去了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且不断维系着新的希望,在幻觉的作用下似乎要比同真人交往有趣的多。这即是人们双重需要的特征和表现:对救援与帮助的需要;对有事可做与消磨时光的需要。

我们已经非常概括地考察了人生最基本的轮廓。在这一范畴内,先验论使我们深信,从根本上说,人生已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在本质上,人生就是一个形态多样的痛苦、惯常不幸的状况。而倘若我们现在多用事后证明的方式来研究具体的情况,想象一些光景并在事例中描述那不可名状的烦恼、经验以及历史所指出的烦恼,而不去考虑人们是往哪一个方面看,出于哪一种念头进行研究,如此,我们就可以在心目中更清晰地唤起这一信念了。

我们有关不可避免的、源于生命本质的痛苦所作出的论证,根本是冷静的、哲学的。每一个从青年时的幻想里清醒过来的人,倘若他注意过自己与别人的经验——不管是在生活中,在当代和过去的历史中,还是在伟大诗人的作品中——从多种方面作过观察,并且没有受到什么深刻成见的影响以致麻痹他的判断力,那么他很有可能会认识到如下的结论:人世间是一座偶然和错误的王国,在这一国度中,事事都由它们支配,无论大事还是小事。

除了它们之外,还有愚昧与恶毒在旁挥舞着皮鞭,任何较美好的事物只有突围这一条路可走,但何其困难!高贵与明智的事物很难发挥作用或得到人们的关注;然而,思想王国中的谬论与悖理,艺术王国中的庸俗与乏味,行为王国中的恶毒与奸诈,实际上除了仅被短暂的间歇打乱外,一直都掌握着统治权。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任何一种卓越的事物通常只是个例外,且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而对于个人的生活,可以说任何一部生活史都是一部痛苦史。从规律上讲,人的一生就是一系列不断发生的大小事故,即便人们极力隐瞒也无法掩盖这一事实。人们之所以隐瞒,是因为他们明白,旁人想到这些正是自己现在得以幸免的灾难的时候,必然很难产生关切与同情,而几乎要说是感到满足了。但或许绝不可能有这样一种人,倘若他是清醒和坦率的,会于他生命之火燃尽之时还愿意重复此生的经历;若如此,他宁可选择从没在这世上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