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个行色匆匆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地图上粗重的一撇而已,河上的桥梁则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而在一个脑子里充满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世界就是作战计划图中的一处美丽风景。当然,这些是帮助清晰理解的比较极端的例子;但是,意志轻微的兴奋和激动都会带来认识上的些许且与前面例子相类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脱离意志活动的控制,自由面对客体,并且在没有意志驱动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异常活跃的状态时,世界才表现出真正的色彩和形状,全部和正确的含意。当然,出现这种情形和智力的本质与使命相悖,所以,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非正常的,也是相当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是在于此,也只有在天才身上,上述状态才会以较高的频率出现。
但对于其他人,只有在与此近似的情况下,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约翰保罗在《美学的基础》中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我把这定义理解为我上面所说的意思。也就是说,平常人沉溺于纷乱、骚动的生活里,由于他们的意志,他们被这种生活所奴役,他们的头脑被生活中的事物和事件充满,但他们却对这些事物视而不见,甚至连生活的客观含义都无法领会。这就像是在阿姆斯特丹交易所里面的一个商人,旁边的人说话他都能听到,但整个交易所发出的酷似大海的轰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却充耳不闻,而这种声音却让远观者感到十分惊讶。相形之下,天才的智力与自己的意志,也就是与自己的个人是处于分离状态的;各种相关的事情并没有掩盖这世界和事物本身的真实面目。相反,天才对这些事物有着十分清晰的意识,并且,能在这些事物的客观表象中发现和认识这些事物本来的样子。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天才是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由于这种静思默想,画家才能把他所见到的大自然在画布之上忠实地再现出来。文学家则运用抽象的概念,精确地重新召唤出直观所见,把一般人只能感觉到的一切用语言表达出来,从而引入听众或者读者的意识里面。动物是没有任何与人类相似的静思默想行为的。它们具有意识,也就是说,它们能认出自身及其能感受到的苦与乐,以及引起自身苦与乐的东西。但是,动物的认识从来都是主观的,永远也不会客观,在它们的认知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它们所了解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成为用于描绘、表现的题材,也不会成为通过思考需要解决的难题。动物的意识完全是形而下的。虽然常人与动物的意识并不属于同一类,但从本质上来说却有着几分近似,因为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里主观是最主要的,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优势地位。
常人只是对这一世界的事物有所察觉,而不是这一世界本身;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在做各种事情的过程中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随着他们的意识越来越清晰,静思默想也就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慢慢出现:有时——虽然只是极少数情况,并且,这种清晰认识的程度也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的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在人的头脑中乍现:“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如果对第一个问题的认识达到了相当的清晰度,并且持续不断出现在脑海里面,一个哲学家就这样造就出来了;同样,第二个问题造就出了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所以,这两种崇高的使命都来源于静思默想,而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认识是这种静思默想气质的首要来源,他们因而能够对这些事情进行静思和回顾。但是,整个过程得以发生都是因为智力具备了相当的优势,它能够暂时摆脱原来为之服务的意志的控制。
对天才的种种考察是与讨论“意志与智力不断加大的分离”的文章(《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 22章)互相关联的,并且是作为那篇文章的补充而出现的。在整个生物世界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意志与智力的逐级分离。到了天才这一级别,意志与智力的分离程度达到最高:智力与作为它根源的意志甚至会达到完全分离的程度,智力会因此变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同时也能完美地客体化。
关于天才的个性我需要再补充一点。据西塞罗所说,亚里士多德已经说过“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忧郁的”。歌德也说过:
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它却熊熊燃烧。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忧郁的心情。
由于意志不断地控制智力,这样,当个人境遇不佳时,智力才能比较容易挣脱意志的摆布,因为智力只有脱离逆境,才能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会尽其所能地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因而容易变得客观。个人处境如果很优越则会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总的来说,与天才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忧郁是基于这样一种事实:生存的意志越是得到了智力的观照,它就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悲惨状况。在天才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状态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常年被云雾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红色太阳光把云霭撕裂了,沐浴在阳光下的高山,从天上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壮美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寡欢的天才有时候会表现出我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专有的喜悦——它源自于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好像他饱满的额头上面的一道灿烂的阳光:“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都有可能出现粗制滥造者,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与意志联系得过于紧密,只有意志的刺激才能使智力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受制于意志,他们无法从事个人目标以外的工作。应该能想象到的结果就是:他们会涂鸦出蹩脚的油画,胡编一些呆板和了无生趣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并非出自他们真心的哲学论题,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推荐给更高的权威。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以他们的个人利益为目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作品中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冠以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是得到了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其中的奥妙,甚至认为自己的水平已经在那些真正的创作之上了。
不少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志获得成功,不过,这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志只是引向个人的一个目的,而一旦打上个人目的的印记,艺术、诗歌或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真正严肃认真的对待。因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这个习语来形容这种人再恰当不过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志及其所有控制,可以自由活动时,我们才能真正从事创作,因为此时,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那些粗制滥造者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自杀了。在道德范畴里,良好、善良的意志就是一切,但在艺术里,它却一无是处。
正如“艺术”(kunst,指艺术、技艺、能力)这词已经显示的,能力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问题归根结底在于一个人真正关切的是什么。几乎对所有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自身以及整个家庭的安逸。所以,他们能做的一切无非就是努力实现这一目的。因为决心、人为和具有目的性的努力都无法赋予、补足,或者更精确地说,借给他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诚挚的关切。这是因为我们的关切之处一直是由大自然作出安排,并保持不变。一旦这种关切面临缺少的境地,人们干任何事情都只能是敷衍了事。同理,天才通常都很少对自身的安逸多加注意。正如一个铅造的摇摆物总会因为重心所限停留在它该停留的位置,同样,一个人的智力总会在他个人真心关切的地方停留驻守。
因此,只有那些真正关心的不是个人和实际的事务,而是客观的和理论性的东西的人——他们是为数极少的非一般人物,才有能力认识到事物和这一世界的本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至高的真理,并且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把这一认识重现出来。像这样对处于自身之外的客体抱有热切关注,对人的本性而言是陌生的、非自然的和真正超自然的。不过也正因如此,这种人才能配得上伟大的名号。人们认为控制和引导天才们的“精灵”是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的主要成因。对天才们来说,他们创作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作品就是目的;但对粗制滥造者而言,这些只不过是手段而已。后者通过这些手段寻找自己的利益,一般来说他们也知道如何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他们紧紧跟随着同时代的大众,随时准备着为同时代人反复无常、变幻不定的需要效劳。
所以,这些人的生活境况一般都不错,但天才却常常遭遇悲惨的境况——这是因为天才以牺牲自己个人的安乐为代价来实现客观的目标。天才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因为客观目标才是他的关切真正所在。对粗制滥造者而言,这样的做法在他们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所以,他们是渺小的,但天才则是伟大的。天才的作品是留给各个时代的一笔财富,但这些作品通常只在后世才开始获得承认。前一种人则与他们的时代同生共死。总之,只有那些通过自己的劳动——不管是实际性的工作还是理论性的作品——追求纯粹客观目的而不是谋取个人利益的人,才是伟大的。哪怕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误解了这一目的,哪怕这一目的因此变成一种过错或者罪行,他仍然是伟大的。他并没有谋取自身的利益——单凭这一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可以用伟大来形容他。相比之下,所有指向个人利益的行为和努力都是渺小的,因为受这种目的驱使而活动的人只在微小的和匆匆即逝的自身发现自己。而能在每一样事物,即在全体事物中都认出自身的人就是伟大的,他们不同于其他只活在微观宇宙里面的人,而是活在宏观宇宙里。
为此,事物的整体与他密切相关,而他也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试图领会和理解这一整体,以便把它表现出来,或者对这一整体作出一些解释,又或者在实际中对这一整体施加影响。这是因为他对这一整体并不陌生,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一整体息息相关。因为他在自身之外扩大了认识的范围,我们才把他称为伟大。这一崇高的称号应当属于那些真正的英雄和天才,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他们都当之无愧。他们不同于一般人具有的人类本性,并没有追求自己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所有人而活。不过,虽然绝大多数人永远都是渺小不堪,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并不成立,亦即一个人的伟大是彻底的伟大,每时每刻都是那样伟大:
因为人是用泥土做成,习惯是他的乳娘。
——席勒《华伦斯坦之死》
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个伟大的人物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们只看到自己,而这就意味着渺小。“无人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是一个英雄”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它并不是说这个仆人不懂得欣赏这个英雄。歌德在《亲和力》中把这道理作为奥蒂莉突如其来的思想表达了出来。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禀赋,因为每一个人都希望做到和成为自己的最好。“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当我们回顾过去的一位伟人时,我们不会这样想:“这个人多么幸运啊,他至今还受到人们的钦佩!”而是会想:“这个人能够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样的精神思想,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在他之后绵长的时间里,人们仍以琢磨他所留下的思想为乐。”价值并不通过名声得到体现,而通过获取名声之物;创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是一种快乐。所以,如果有人认为身后之名日盛的人并没有亲身享受到这一名声,所以,身后之名就是空洞无用的,那么,他就是自作聪明的人,就像看到有人不断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蛎壳投以羡慕的眼光,他就卖弄小聪明地对这个羡慕者说:牡蛎壳其实毫无用处。
如果智力摆脱了为意志服务这一天职,自发地活动起来,它就是和自然相悖而行。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职责的产物,与天才相关的种种缺点、不足就是由此而来。为对这些缺点和不足进行一番考察做好准备,我们先把天才与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较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