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965600000013

第13章 天才论 (3)

平常人的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处理动因,因为他们的智力受到为意志服务这一目标的束缚。这种智力可以视为剧院的复杂线网,它们牵扯着世界舞台上的这些木偶,大多数人脸上干巴、严肃的表情就是因这些线网的操纵才产生的。也只有动物的表情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些人——动物可是从来不会笑的。相比之下,拥有不羁的智力的天才却好比在闻名的米兰木偶剧场中与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这些提线木偶当中,唯有这个活人能够看清一切。因此,他会很高兴地暂离舞台,以便在观众包厢中和观众一起欣赏这些木偶的表演。这就是天才的静思默想。不过,哪怕最明智、理性的人——我们几乎可以称他们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因为这种人的智力保留着以现实为指向的特点,关注着众多的目标和手段,以便从中挑选出最佳者。所以,他们的智力始终离不开意志的控制,但这种智力的发挥真正符合大自然的目的。对生活采取认真、现实的态度——罗马人把它形容为“严肃态度”,它是以这一条件为前提的:智力为意志服务,不能追随与意志无关的事情。

所以,传统认为智力与意志的分离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却是天才之为天才的条件。那些在实际事务中有一番大作为的出众人物之所以是这样的人,正是由于事物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意志,并驱使他们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询、了解这些事物的关联。因此,这些人的智力与他们的意志紧密结合在一起了。相比之下,天才在客观认识事物的时候,世界现象是以某种陌生的、供观照的形式在我们的眼前和脑海里浮现——这种情况下,意志被逐出了意识之外。作出行动业绩与创作思想作品这两种能力的差别就在这里。后者要求对事物有客观和深刻的认识,产生这种认识的前提是智力与意志完全分离;而前者则需要人们应用知识、保持镇静的头脑、行事果断坚决——当然要求智力必须始终如一地为意志服务。当智力挣脱了意志的枷锁以后,它就会背离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对意志的服务,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时,智力仍然处于不羁的状态;在危机四伏中,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品赏这一环境——这由景色引人入胜的程度而定。而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则总是坚定不移地为意志服务,监视着当时的情势及其需要。因此,这样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依据现实情况作出适当的决定并把这些决定付诸实践。

他们当然不会有常人眼里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为,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天才却极易犯下这样的错误,因为他们的智力并不是意志忠心耿耿的向导和守护者,纯粹客观的事物或多或少地占用了他们的智力。歌德通过对塔索和安东尼奥的相互对照,把我抽象描述的这两种完全不同、互相对立的能力,通过形象直观的方式显现了出来。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天才与疯癫之间具有相似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与意志的分离——这是天才的本质,但它却又是违反自然的。不过,我们不能以天才没有强烈的意志来解释这种分离。相反,天才的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是具有激烈、狂热的性格。智力与意志的分离只能这样解释:实干家们是那种应付实际事务游刃有余,具备了足够的智力配给,以应付强力意志的需要的人,而大多数普通人却不具备这样的智力配给;但天才拥有的完全是非同寻常的超额智力,他们多余的智力又不是以为意志服务为目的。因此,创作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实事的活动家们稀有得多。也正因为这种超出常规的智力,它才有足够的能力摆脱意志的束缚。同时,它也无视自己的最初使命,凭借自身的力量和弹性自由地活动起来。天才的创造力就这样产生了。

而且,天才意味着智力从为意志的服务中挣脱出来,自由地展开活动,其结果就是天才的创造并不服务于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它们并没有实用价值,这正是天才作品的特征。所有其他普通人的工作都是为了维持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减轻这一生存的负担。但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作品却不是以此为目的的:它只为自身而存在,在这一意义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视为生存开出的花朵,或者说,从生存中获得的收成。在享受这些作品时,我们会心情愉悦,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超然于沉重的、全是索取和匮乏的尘世之上了。另外,与此相类似的,美与实用结合在一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高大、挺拔的树木是不结果的;水果树都是矮小且难看的;重瓣的花园玫瑰并不结果,但矮小、野生、几乎没有香味的玫瑰却有果可摘;最美丽的建筑物并不实用:一座庙宇并不适合人住。如果一个人——他具有相当稀有的才华被迫做一件只有实际用处的工作——而这工作连最普通的人都可以胜任,那就等于把一个装饰着最美丽的图案、价值连城的花瓶用作厨房用具,有用的人与天才相比就跟砖头与钻石相比一样。

所以,纯粹实际的人把自己的智力全部用在大自然为它指定了的用途上,他们把握了事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或者事物与认识者自身的意志关系。而天才则在违反智力自身使命的情况下把智力作为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用。因此,天才的头脑已经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头脑在某种意义上为照亮这一世界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因此,受到上天眷顾而成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有多种多样的缺陷和不足。如果一件工具并不适用于某种用途,通常都会出现问题;同样,天才的智力也出现了类似的问题。首先,这种智力就好比是一仆侍奉二主,它在服务意志的同时,抓住每个机会摆脱这种服务,转而追求自己的目标。这样,它就会经常不合时宜地置处于危难之中的意志于不顾。所以,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所适从。事实上,这种人的行为有时候使人容易联想起疯癫。异于常人的认识力使他们更多地在事物中看到普遍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单一的事物。如果要为意志服务,我们首先需要从认识个别事物开始。

另外,天才们这种极高的认识力,在尽其全力投向意志的事务和痛苦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鲜明、生动地了解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强烈、刺眼的色彩,一切事物都处于明亮的光线之中,事情都成了庞然大物。这时候的天才也因此陷入了极端之中。下面将更为仔细地对这种情形加以解释。一切理论性的成就——不管探讨的是什么问题,都是由实干家把全部的精神力投向一个点上产生的。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把精神力全部、有力和牢固地集中在这一点上面,没有任何东西,目标对他来说就是全部的现实世界。不过,天才们具备有力和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这种精神力是如此旺盛和敏感,有时候甚至把现实生活中的事件也纳入了它的审视范围之中。这样,一旦事物处于这种审视的焦点之下,被审视之物就可能会被放大至可怕的比例,犹如把跳蚤置于高倍显微镜下——它看起来简直如大象一样令人骇然。这种情形带来的结果就是:天才有时候容易陷入鸡毛蒜皮的小事带来的各种不同的强烈情绪之中。对其他人来说,产生这些情绪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都会漠然视之,而天才们却陷入悲哀、高兴、忧心、愤怒等状态中不能自拔。

所以,天才缺少平淡、冷静的性格特点,因为平淡、冷静意味着我们只看到属于这些事物特点的东西,尤其是在涉及可能的目标方面。也正因如此,一个平淡、冷静的人不可能成为天才。与上述种种缺陷、不足共存的还有天才的极度敏感,这是神经和脑髓活力得到异乎寻常的加强所致。更确切地说,这是与激烈、强劲的意志活动紧密相关的,而这样的意志活动同样是构成天才的条件;它在生理上的表现是心脏的剧烈跳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就容易产生偏激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反复无常的心情,还有如厚重的迷雾般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忧郁——所有这些心理活动在歌德《塔索》一剧里有比较形象的表现。与天才那时而如梦幻般的沉思、时而又如烈火般的亢奋相比——正是在这些内在的痛苦和磨难孕育了永恒不朽的作品——那些有着正常配备的普通人表现出了镇定自若、讲究理性、中规中矩和十足的确信、运筹帷幄的能力。此外,天才自古都是寂寞的。他们太过稀有了,甚至很难碰到自己的同类,而卓尔不群又使他们无法和大众沟通和相互了解。对大众来说,意志活动是他们认识事物的主导,但对天才而言,认知活动才是最主要的。

所以,大众的高兴和快乐不属于他,而独属于他的兴奋和喜悦大众也无法理解。大众只是作为道德方面的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也只有个人方面的关系;而天才又是纯粹的认识力,他是属于全人类的。脱离了意志——它的生长土壤——并且只是周期性返回为意志服务的天才智力,很快就与正常智力大相径庭了,因为后者紧紧依附着自己的根基。为此,并且由于不一致的步调,天才们那与意志分离的认识力难以与正常人保持同步,亦即与他人谈话。别人在他以及他那压倒一切的优势里感到不悦,他从别人那里也同样感觉不到知音难遇的喜悦。一般来说,常人和与自己水平相等的人在一起会更加自在,而天才也更喜欢和同等的人交流,虽然这种交流一般来说只能通过这些同等的人的作品才能成为可能。所以,尚福尔的话相当正确:“没有哪一样罪恶能像过于伟大的品质那样成功地成为一个人拥有朋友的阻碍。

”天才能够得到的最好的待遇就是免于实际行动,能够拥有闲暇从事创作,因为在实际行动中,免不了和常人打交道,他就不可能做到如鱼得水。从以上这些事实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让普通人羡慕不已的天赋能让获得这一禀赋的人在某些情况下受惠不少——他沉浸其中,无拘无束地尽情享受这种天才——但是,这种天才的认识力却无助于他们拥有幸福生活,事实上,它反而妨碍了这一目的。这一点可以从各种天才人物传记所记录的他们的人生经历得到证实。除此之外,天才与外在环境也格格不入,这是因为天才所从事的活动和作出的成就经常超然于他所处的时代。但略具才华的人物却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应运而生。既然后者是由自己时代的精神所刺激,并由这一时代的需要所催生的,那么,这些人的能力也就仅限于为他的时代服务。于是,这些人与同时代的文化或者科学手挽手、肩并肩,步调一致地向前行进,他们由此获得了报酬和喝彩声。

但对下一代人而言,他们无法从这些作品中获得愉悦,又有层出不穷的别的作品取而代之。相比之下,天才出现在他的时代有如彗星闯入了行星的轨道——彗星古怪的轨迹对行星那井然有序的轨道而言是陌生的,天才很难和他同时代的文化步伐保持一致。他把自己的作品远远地抛在前路上(就像一个只身赴死的将军:他把手中的长矛投向了敌人)。而时间只在随后才赶上他。天才与同时代的能人的比较可以用《圣经新约》中《约翰福音》的一句话表达:“我的时代还没来临,你们的时代常是畅通无阻的。”能人可以取得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但他们毕竟是常人,他们的成就不会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范围。这样,这些能人马上就能找到赏识者。相比之下,天才的才能不仅远远超出其他人,而且还超乎他们的理解。其他人对这种成就也不敏感。能人就像一个击中了无人能及的目标的弓箭手,天才也击中了他的目标,但这目标距离是如此遥远以致其他人根本无法看见。

人们只是在以后才间接地知道有关天才的种种事情,甚至对这些事情也是抱着尽管相信的心态。歌德在一封教育信札里写道:“效仿别人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特性,但我们要找到效仿的对象并不容易。优秀的东西极少被发现,得到别人的赏识则更是少有的事情。”尚福尔说:“人的价值就好比钻石的价值:钻石达到一定的体积、纯度和完美度以后会有一个确定的价格,超出这一范围以后,它就是没有价格的了,也找不到买家。”培根的观点也与之类似:“下德得到民众的赞许,中德获得他们的钦佩,上德则不被理解。”人们可能会反驳说:当然了,这些俗类!不过,马基雅维里的话印证了培根的观点:“在这世上,除了庸俗别无他物。”由于对天才作品的认识总是滞后于时代发展,所以,这些作品很少能获得同时代人的赏识,很少在仍然保留着时代的新鲜色彩的时候被人理解,相反,像无花果和枣子那样,它们更多的是在已成干果,新鲜不再的时候,供人们享用。